他说。
他感到很累。到高原二十多年了,他熟悉了这个世界。他的战士也熟悉他:一个会喝酒、会打牌、会吹牛的政委。
这不是他的嗜好。他说:“这是工作需要。”
想起来伤心。十八九岁的小青年来到杳无人烟的荒原上,像一个个离了水的鱼。那个兵一动不动地趴在窗玻璃上,忽儿眨眼,忽儿咬牙,忽儿窃窃地笑,整整半个小时!他踮起脚一看,窗外的空地上,两只山雀在寒风中打架!
从格尔木捡来的一条狗是他们共同的伙伴。士兵们用自己的饭菜喂它,还给它喝过雀巢咖啡。阳光好的天气,兵们围着它,像训练一位参加奥运会的运动员。站立、敬礼、作揖、跳跃、翻滚,聪明的狗给孤独的士兵带来了多少欢乐和笑声。表演完毕,它抖动着毛,眨巴着眼,又一个站立。士兵们丢过去一粒一粒的花生,或者黄豆,它张着嘴,不停地用舌头接住从空中抛来的奖品。这条名叫“莽莽”的黑毛狗在泵站养了三年后,突然有一天被几头恶狼咬死了,士兵们伤心了好几天,直到打死了一头老狼后,大家的情绪才稍稍平静下来。“莽莽”安葬在泵站后面的山坡上,士兵们像怀念一位朋友一样常常谈论它。
谈论得最多的是被大家当做笑料、但听的人绝对笑不出来的那个叫苏兆英的兵。他在昆仑山的六号泵站当了两年兵,两年中没有下过一次山。两年后他搭便车到格尔木去。好像白毛女出了山洞,他觉得天旋地转,走路摇摇晃晃的,连眼睛也不够用了,商店里的东西他不能多看,看了眼花,头疼。走着走着,头撞了水泥电线杆,痛得他流了泪,用手一个劲地揉。山上的两年间,他没有见过红黄蓝白黑这么多绚丽的色彩,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男人、女人和孩子。他看得傻了,连一棵棵绿色的树都仿佛有了生命,他走过去,摸着粗大的树干,望着枝叶上正在绽芽的嫩绿,听着风吹着树叶哗拉拉的声音,他抱住树干哭了。
他在昆仑路上走着,他觉得耳朵嗡嗡地响,眼花缭乱,走路跌跌撞撞。他看见一辆自行车过来了,骑车的姑娘响着铃,他急忙躲,急忙中一脚踩了个空,他跌进了下水道!
当这则笑话被当做吹牛资料广为传播的时候,他认真地说:“格尔木人太多了,到那里头就昏,以后不去了。”
他不上格尔木了,他就在山上和大家一起吹牛、钓鱼、下棋,或者翻来覆去地看那一部小发电机供电放映的影片,影片的情节和对话不少人都能倒背如流。吹牛缺少资料,有一个兵真神,古今中外,天文地理,他能吹得天花乱坠,他说世界上最长的一部电影是英国拍的,要放四十八个小时,他说要是这部片子拿到我们泵站来放就好。他知道看电影最多的是一个叫艾伯特·施穆丝的美国人。苏兆英羡慕得了不得了。后来同班的一个兵戳穿了秘密,说他有一本《吉尼斯大全》,他的吹牛资料全是书上贩来的。这使许多兵消除了对他的崇拜与崇敬。于是,各式各样的奇闻趣事不断出笼,士兵的小抽屉里,装满了《东南西北》、《古今中外》和《奇人奇事》一类的消闲书。
张政委也是一个吹牛能手,他在青藏线上二十多年的见闻够他吹三天三夜。他能绘声绘色地讲各地习俗,各种方言,他原先是汽车兵,见多识广。他见过天葬和水葬,他说藏语天葬叫“恰多”,他是在那曲看的。先点烟火供神,烟火上倒上酥油和青稞酒,老鹰闻到味后从四面八方黑压压地飞来。接着,司葬者脱下死者衣服,第一刀割下头颅,递给旁边的人,一刀一刀地肢解,又用青稞面拌和,一团一团地给鹰吃。此时,号音如咽如泣。
他能讲出每一个细节。他自己的经历也是故事,他很少讲,不好意思。那是十五年前他当汽车连指导员时,因为与兵站拉歌,第一天晚上结下疙瘩。第二天一早,兵站只给汽车连喝稀饭,汽车连连长气得冒火:“没有馒头怎么开车?”
连长拔出手枪,两发跳弹制造了一场混战。混战的结果是双方的领导集体撤职,指导员张玉道削职为民到七班当兵。他卧薪尝胆,又一步一个台阶地上,当了八年指导员后,又当了六年的教导员。兵喜欢他,他和兵有兄弟般的情谊。
在唐古拉泵站,他睡在老兵中间。他听见几个兵翻来覆去睡不着。“吹牛!”他说。
他知道在这海拔五千米的高原上,缺氧使人睡不好觉。他打开两瓶啤酒,用茶缸端给老兵:“喝,站长批评我去作检讨!”他有胃病。
老兵向兄长一样的政委倾诉了心中的苦闷和懊恼,他陪着他们流泪。他是在每一个泵站都受欢迎的人。他一来,寂静的世界就添了几分热闹。他打扑克的技巧很一般,于是,他常常钻桌子。拉萨泵站里的笑声使他至今都觉得有点狼狈。他一夜钻了五次,那里钻的不是桌子,是连在一起的三张茶几,钻茶几的难度大!战士们望着穿马裤呢的上校钻了一半被夹住的尴尬样,一个个笑得前仰后翻。
他也笑,他的笑是装出来的。只要士兵们能开怀地笑,他就满足了。
他吸着氧气,脸色发青,人缩成一团,他的胃病又犯了。第二天,团里来电话:“小孩发高烧三天三夜不退!”吴主任要他立即下山。“事情还没有完,两头忙我只能顾一头了!”他说。
他为他的部队感到骄傲。在荒无人烟地方,他们忍受着风雪严寒和缺氧的艰难困苦,他们忍受着孤独和寂寞的心理困扰,他们坚守着自己的岗位——那间有许多仪表和管道的泵房,那间有柴油机日夜咆哮的泵房,泵房中的噪音达二百分贝,说话时必须对着耳朵大声地吼才得听到!
单调而枯燥的环境窒息了年轻的心。“这里的时光被拉长了,这里的日子难熬”。于是,他们想到更艰险的地方去拼搏。六号站的几十名战士集体签名,要求上前线杀敌,在炮火和枪弹中显示生命的辉煌!他理解他们。
想起十六号泵站的指导员,那位憨厚的陕北人,他感到内疚。两年前他到威海去疗养,陕北人第一次见到大海,波涛汹涌,气势雄伟,他激动万分!他扑入了大海的怀抱,多么舒畅,多么自在,高原的风尘全被荡涤干净,他在碧绿的海水中浸泡着。
突然,他惊叫了一声!他看见海中有光怪陆离的东西,那东西张牙舞爪地向他游来。他怕,他大叫大喊!
从此,他得了病。他怕人,他不能再见到人。他常常躲到菜窖里,用柳条编织的苹果筐套在头上,在地下藏一天两天。饿了,他乘着夜色悄悄出来,在厨房里找馒头吃。吃完,带上十个、二十个,又钻入菜窖,在菜窖里偷偷地吃。他有时烦躁,一个人又哭又叫。几次求医,医生结论:长期孤独和工作高度紧张引起的忧郁型精神病。他才三十多岁。
空旷,能叫人的心理和生理异常!
有一首歌唱的大概就是这个地方。
你懂不懂得有一种感觉叫做荒凉,
在无垠的时间的旷野上,
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如此深沉、缓慢而又悠长。
你懂不懂得有一种感觉叫做荒凉,
记不记得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
特别的长,
仿佛死过匆匆醒转。
想念每次拥抱的温暖。
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如此深沉、缓慢而又悠长。
6.渴望
这里是雄性的世界。因此,女性在高原上显得分外可爱和可敬。特别是在四千米以上的高寒地带,没有花草,没有色彩,在一片莽莽苍苍的土黄色中,战士们展开想象的翅膀,搜寻世界上最美好的形象点缀世界屋脊上属于他们的那块小小的天地。不约而同地,大多数士兵的床头都贴了姑娘们的画片,特别是那些明眸皓齿、妩媚动人的女明星们,更是青春焕发的士兵喜欢的偶像!
仪态万方的墙上的美女们,无论多么动人,离士兵们太远太远!遗憾的是,连太远太远的姑娘也见不到了——上级一道命令,床头不准贴女人像。于是,途经青藏线的车辆从战士们面前驶过,车窗的玻璃上映出鲜艳的服饰和年轻女性特有的花一样的容颜的时候,兵站的士兵们会大声欢呼:“女人万岁!”第一次上青藏线的女性可能会不好意思,其实,这是士兵真诚的赞叹和祝愿,这是一种圣洁的感情。
和所有雄健的男性一样,他们需要女朋友、需要妻子,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家庭。这个正常的、合理的、极普通的要求,对于一般的青年男性来说,是容易实现的。可是,对于军人,特别是对于青藏线上的官兵来说,是比爬唐古拉山,比在暴风雪中突围,比由于缺氧而引起的胸闷和头疼更加难于克服的障碍。
黄土高坡的儿子王培选雄健魁伟极富男子气。1986年从蚌埠汽车管理学院毕业时和一位纺织女工恋爱了。圆脸、大眼、秀气、苗条、活泼。二十天的朝朝暮暮令人陶醉令人回味。两人上西安看大雁塔,王培选从来没有感到天这样蓝太阳这样暖和,他给她买了一件火一样红的风衣和翠绿色的外套,她显得更秀气更美丽也更活泼可爱了。他和她是只隔十几里地的乡亲,他和她父母都满意都说好,都赞同明年就放鞭炮喝喜酒拜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