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常对大家说,他是拍着胸脯上高原的,如果趴在线上不是太丢份了么?说来也怪,自从他抽上烟以后,高山反应反而离他而去了,他再也不存在不适应在高原上工作的问题了。但是,从此抽烟便成了甩不掉的黑影伴随着他,而且越抽越凶,以致变成了癖好。他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但不能不抽烟。不久,他就有了咳嗽的毛病,白天咳嗽,夜里咳嗽,一边抽烟一边咳嗽。但他从没有想到过要减烟、戒烟……
我又问他:"你的身体怎么样?"
他说:"自我感觉良好,没有什么不舒服的。"说着,就又接起一支烟抽起来,没完没了地咳嗽着。我坐在一旁感到很难受。
另一个同志插话告诉我:"别听站长瞎说,什么'自我感觉良好'?他有病,我们都这么认为。可他从来不检查身体,也很少去看。医生经常催他去检查身体,他说他不会有病,检查那玩艺儿干啥?不久前,兵站部派医疗队上线再次给大家检查身体,他又躲得远远的不露面。他就是这样,好像医生是他的天敌,他怕医生就像老鼠怕猫一样。他肯定是有病的……"
关茂福问:"肯定?有什么凭证?"他狠狠地剜了人家一眼。
对方不再说话了。
我在沱沱河那天夜里,因为高山反应睡不着,早晨六点钟就起床了。刚走出客房,我就看见值班室门口蹲着一个人,嘴边闪着一明一暗的火星。我想:准是关站长!听人说他每天都起得很早,一起床就干活。就抽烟。他的饭量很小,每天抽的烟要比吃的饭多得多。
就在头天夜里,站上的丁医生以沉痛的口吻告诉我:前几天关站长出现了血尿,尿出的血足足有碗大一摊!大家劝他到格尔木去检查一下,他还是那句话:"自我感觉良好。"当天夜里,他同样一直工作到两点钟。
各种名目繁多的高山病像枷锁一样套在青藏线人的脖子上,如果没有那种"我要活,我要干"的精神支撑着这些孱弱的躯体,他们随时都会倒在雪原上的。我的脑海里留下了多少这样的形象,我终生敬重这些形象!
镜头1:在西藏边境的聂拉木县境内,夜色沉沉,一盏喷灯吐着蓝色的、微弱的光焰。喷灯上放着小铝锅,锅里的面条在翻滚,却怎么也煮不熟。这儿海拔六千二百米,属喜玛拉雅山系,水的沸点为六十摄氏度,食品都是半生不熟地就下咽。
围着喷灯而坐的是兵站部副部长魏广坤、汽车某团副团长白信歧、汽车某团副政委李荣池。高山反应一点也不饶过这些虔诚的老兵,应该有的反应他们都有了,一个个显得疲惫不堪,面容憔悴。
魏广坤:"生也罢,熟也罢,咱们都得吃点,要不身体垮了怎么完成任务?"
白信歧舀了一茶缸稀饭,用自制的小木筷在缸里捞了捞,硬硬的米粒根本不与水相粘。他把这缸稀饭递给副部长,又拿出了第二个茶缸……
原来,兵站部的三个汽车连队将要到这儿来执行任务。这是一条新路、险路,有"进来出不去"之说。三位领导便作为先遣队来探路。近半个月中,他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每段路都要亲自踏勘、丈量,发现了四十公里的路面极窄极险,八十处搁不下汽车的两个轮子。他们与当地军民联系,修宽、铺平了公路。
荒郊野岭,风吹日晒,再加上高山反应的折磨,使三个老家伙变得简直像野人。
镜头2:他是管线团的营长,每天的活动范围就是上下唐古拉山的一百公里地段。十五年来天天如此。如果有一天脚板不在这山路上磨蹭,不见见分布在山中的战士,他就感到失去了什么,他就咽不下饭睡不好觉。说也怪!高山症怕他,从不沾他的身子,他可以大步流星地在山坡上追赶地鼠。终于有一天,也许是他上山后的第十个年头吧,他感到生活太单调,太枯燥,他很想见到妻子、儿子,做梦都想。可是,他们在数千里外的四川,见不着;怀念二老双亲,可是两位老人已经谢世,咽气前他也不在他们身边;他想逛逛都市的夜景,可是唐古拉山上除了风雪,还是风雪……
他烦躁过,诅咒过,没有什么用;伴随他的依旧是可怕的单调。于是从某一个早晨开始,他比部队早起床半个小时,跑步到江河源头的桥下,冲着积雪皑皑的山峰大声呼喊:"我--爱--高--原"!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声音洪亮。他肆无忌惮地喊着,反正他的部属听不见,他们还在梦中。
每天这样呼喊过以后,他觉得心里很充实,日子也过得有意义了,不让他呼喊不行,因为他心里沉积的东西太多、太多了!
镜头3:青藏公路跨越过五千七百米的唐古拉山后的第一站,便是安多泵站。泵站旁边的山坡上有一个新堆起的小坟头,那儿长眠着副指导员张明义的不足两岁的儿子小龙。
兵站部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来高原探亲的所有小孩,都不得到格尔木以上地区去。因为前几年发生过好几起孩子被高山病夺去生命的悲惨事件。一九九○年春节前夕,张明义的爱人带着儿子从老家来到格尔木,住在招待所等候丈夫下山过团圆年。她几乎天天都打电话到安多,催丈夫快下来,说儿子想爸爸都快想疯了!张明义何尝不想早一天见到妻子、儿子?可是他不得不在电话里如实地告诉她:"春节期间站里没有干部,我恐怕暂时还下不来。"
她失望了。最失望的还是儿子小龙,他从离开家乡那天起,就一直念叨着要见爸爸呢!
她为儿子着想,顾不得许多了,就悄悄走出招待所,站在格尔木路口拦了辆汽车,带着小龙到了安多。
张明义自然抱怨妻子的莽撞,但是当他看到妻子那渴望见到丈夫、儿子渴求见到爸爸的眼神时,心头的气便消了不少。站上的战士们也替她说话:
"副指导员,你也太少点人情味了。嫂子大老远跑来看你,难道就为了听你的一顿批评?再不要怨天怨地了,咱们大家欢欢喜喜地过年吧!"
张明义总算点了点头,他盼望着这个年过得吉祥如意……
然而,可恶的高山反应终于还是向正在世界屋脊上过新年的小龙袭来!刚过了初一,他就发高烧,并不断地说着胡话。张明义夫妻俩仿佛预感到孩子要发生什么不测,赶紧找站上医生给孩子打针,但打了针也没用,高烧根本不退。他们又张罗着将孩子送到拉萨或格尔木去抢救,但已经来不及了……
第二天,小龙就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妈妈抱着孩子的尸体不放,她绝对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是真的!她对着儿子的脸,一边哭泣一边说:"龙儿,你没有去,你没有去!你睡着了,妈妈等着你醒来,你一定会醒来的!"
她把儿子的尸体整整抱了三天,也不肯放下。站上的同志也跟着她哭了三天。
张明义的心像被甲虫咬着了一样疼痛,他既不相信小龙会永远离开自己,又害怕听见妻子以及站上同志的那悲怆的呼唤和哭声。他强忍着内心的痛苦,还是劝说大家要"节哀",要上班工作。谁也不听他的招呼,他只得拿上铁锹一个人到山上去给小龙挖墓穴……
这样的镜头还很多,它们留在我的脑海里,搅得我的心里没有一刻平静。
采访兵站部副部长包楚忠时,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兵站部范银瑞政委特地向我介绍过包楚忠的情况:心脏病,脑血管供血不足,高原性低血压……
他今年四十四岁,在兵站部领导班子中是最年轻的,去年才从管线团团长的位置走进了副部长的办公室。他要干想干的事情还很多,不少同事在他荣升副部长后羡慕地说:"铺在包楚忠面前的是一条彩虹路。"可是他这一身病……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有了这么多病的?"
"今年四月。当时我跟着车队正在线上跑,那天到了藏北高原的那曲镇,突然觉得不行了,心口疼,喘不过气来,浑身乏力。一量血压。低压四十,高压五十,我当场就昏了过去!兵站立即采取了急救措施,才没使我倒下去。然后又把我送到西藏军区总医院抢救,病情总算控制住了……"
他还告诉我:这么多的病不可能是一天就染上的。特别是在高原这地方,任何一种高山病都会纠缠你几年、十几年,到最后变得表象化了,也难以医治了。他说,几年前他就感到身上常常不自在,只是一直未向别人说过罢了。
我对包楚忠的情况还是了解一些的。他参加了修建格拉地下输油管线工程的全过程。管线通过唐古拉山上下一百公里地段的工程就是他担任副营长时完成的。他是总指挥,为"油龙"跨越世界屋脊立下了汗马功劳。此刻,我坐在他这间并不算宽敞的办公室里,却像走进了一个波澜壮阔的历史空间。
一千零八十公里的"油龙"仿佛就盘绕在这间屋里。不!整个管线的设计全长并不是一千零八十公里,而是一千零七十六公里;多出的这四公里是包楚忠一步一步量出来的!
那是一九七六年三月,管线施工进入最后一道工序:试压,埋桩。就是从管线的起点昆仑山口至终点拉萨,要对全部的管道进行试压,即最后的验收,然后封沟埋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