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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甚至"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都能撩起我对女人的无穷无尽的美丽幻想,这幻想远远超出字词的疆域,超出存在的疆域,它已无边无界。更多的文字不能达到的,更少的文字却能达到。语言的暴雨固然能使天地易色,而它轻轻撩开帷幕,让灿烂的阳光或者冰冷雾气一下子自己涌进室内就更好。"高高的/十月,""高高的/十月,"我体味着崔威的这几个字,一缕惆怅比面前湿漉漉的街道还要漫长。

我一路胡思乱想,时不时抬头望望灰蒙蒙的天空,感到自己的莫名其妙。那时候的我一定像个行尸走肉,一定像,电影里的行尸走肉都是一脸严肃,若有所思的样子。

到了傍晚,我在黄河大道碰上了武老师。那是在大华影都的布告栏前头,我正扎在人堆里佝着腰看一张彩色的电影海报,海报上有个高大英俊西装革履的男人正低头吻一个近乎一丝不挂的妖艳女人。我奋力挤上前去想看个究竟,就在这时候武老师从后面把我从人堆里拉出来,说,小赵,又出来扎堆啦?

武老师那天傍晚来大华影都,是想看看晚上有什么电影。她丈夫出差去了,女儿去了爷爷奶奶家。她想晚饭后就接女儿出来看电影。

天黑得特别早,我和武老师在黄河大道上走了一段,四周忽然就灯火辉煌了。最辉煌的是那些舞厅,霓虹灯们不但灿艳得教人害羞,还被弯成霏靡的曲线,做成各种放荡不羁的形状,并且伴着室内漏出来的节奏朝路上行人猛抛媚眼。

武老师曾说,她几乎从来没进过舞厅--她指的是街上的舞厅,学校里的舞厅她当然去过。她的那个学校,周末舞会永远是三步、四步,还有那种牵着手绕过去再绕过来的说不上名字的舞,当然在哪个学校都是这样--除了舞蹈学校。

在"拿破仑"迪斯科舞厅门口,我说,武老师,进去看看吧。说完拉住她便要进。武老师跟着走了几步才回过神来,坚决不肯进去。她说这地方太"那个。"我知道那说的"那个"是啥意思--激烈呗。

我对武老师说,里头有好几个厅哪,也有不激烈的,缓如太空漫步。我不知道武老师是信了,还是觉得在街上拉拉扯扯不成样子,终于答应进去"看看再说。"

进了舞厅武老师立刻高呼上当--她不高呼也不行,里面的音响全开到催命的分贝,震耳欲聋--"这哪里是舞厅,"她说,"简直是蚂蚁炸了窝。"舞厅里全是人,所有的胳膊都在挥舞,所有的腿都在扭动,连服务生也靠在墙边摇头晃脑。

"不是蚂蚁炸了窝,"我也喊,"是在蹦--迪。"

"迪斯科都跳成这样啦?!"

"可不是吗!"

我们径直穿过忘乎所以的人群,来到大厅的西南角。大厅西南角有几间"雅坐,"是用木板跟大厅稍稍隔开,隔音效果虽差,和人面对面说话却也不用吵架似的大喊了。

小赵,你怎么不去跳?

不会--我撒了个谎,这有什么会不会的?连一头猪在这里都如鱼得水。我只是觉得在武老师面前扭胯送臀很丢脸罢了。

闹哄哄的迪斯科过后是一段慢三。武老师来了兴致,邀我共舞。走进舞池,我才忽然想起我根本不会。武老师大惊小怪地问,真的不会?你还在N城念过书哪--真是个好同志。

我跟武老师在舞池里装模作样地挪着。我说,千万别"同志"啦。

好在慢三只放了十分钟便终止,接着又是迪斯科。我和武老师离开舞池,穿过一道门,躲到舞厅后院的走廊上去了。那道弹簧门在我们身后合上,走廊里就有几分幽静了。我们坐在走廊的栏杆上。武老师喝饮料,我抽烟。武老师感叹:我对这个城市越来越不了解了。我说,舞厅和你们学校一个在西一个在东,都在黄河大道上,用30路公共汽车和无数的出租车连着,像开在家门口,就从不出来看看?

"嗨,我成天上班,陪孩子念书,跟老公吵架,烦都烦死了。况且,你觉得这是个好地方吗?"

我一时语塞,好不好,我倒没想过。谁知道呢?反正一切都会按照想像发展下去,甚至超出想像。这个世界被轻轻推了一把,一场雪崩已经在进行之中,谁有权将一场雪崩抓来断案?等着瞧吧。

"武老师,不是说你不跟老公吵架吗?"

"有时也吵。"

在高桥镇的时候,崔威曾经说过一番妙语。他说,本世纪以来,夫妻吵架越来越成为普遍现象,男人和女人越来越过尿不到一壶里去了,家庭已经演变成角斗场,男人和女人都武装到牙齿披挂上阵捉对厮杀,一方从传统的大男子主义和男性角色里汲取力量,另一方从新出炉的女权主义和大女子主义里获得营养;一定要分出个输赢胜负,都不肯丢人现眼,各自有半个世界在为他们鼓噪加油。这是争夺领导权的斗争,是大决战的时代......。

我把崔威的高论转述给武老师,武老师笑得前仰后合。她说,其实经常吵架的夫妻是处于"吵架结构,"一点点诱因都可以闹到天崩地裂;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的孩子却异常聪明。

"这个说法我同意,父母吵架可以充分调动子女们的神经系统,成为他们智力的体操。"

大约在八点半的时候,有人宣布,今晚特邀舞蹈学院的高材生登台表演,并为大家领舞。武老师又是很稀奇,凑到舞池前兴奋地看。

舞池中央临时搭起了高台子;四个学生出了场,上了台,都穿着春光四溢的紧身舞蹈服。还没等她们在台子上站定,强烈的迪斯科音乐便"轰"地一声从四面八方不怀好意地扑过去了。那四个学生仿佛四台机器通了电,和着节拍没命地跳。那音乐不依不饶,节奏恶作剧似的越来越快。众人大悦,纷纷拥下舞池,学着四个学生狂乱地扭,池子里拥动着无数根麻花。

嚯,武老师断断续续地喊,学生--也这么疯狂啦--起初--还以为--她们--要跳四小天鹅呐。

武老师啊武老师,我高声答,都什么年代了,哪儿来的四小天鹅!

四小天鹅还在心无旁鹜地舞,武老师却沉不住气了,她看了看表说,不好,都九点多啦!

我们匆匆出了"拿破仑,"武老师慌慌张张拦了辆出租车走了,我一个人只好在街上继续逛。那年月,舞厅的名字都起得气势雄伟:"拿破仑、""凯撒、""亚力山大。"听说还有个舞厅想以"希特勒"的名字开张;一只巨大的、带小胡子的霓虹灯头像都做好了,结果有关部门不肯批,于是乎只好改名"阿道尔夫。"好家伙,"拿破仑!""凯撒!""亚力山大!"瞧瞧这气魄,这始作俑者的蛮横劲儿,这炙手可热的权势。不知道舞厅的老板们是否了解一个事实:就权势或生命而言,这几个家伙都未得善终;他们只是将这个世界狠狠地折腾了几下;在他们身后,留下的是碎片、阴谋、和粪堆。这样想下去的确很煞风景。不过话又说回来,碎片、阴谋、粪堆总是跟伟大、光荣、正确形影不离,一座迪斯科舞厅哪能管得了那么多。就算历史学家们捂着嘴打门前一笑而过,"拿破仑"也不会少掉半个客人。舞厅还要多多地开,大号的名字用完了,小一号的也将就了:"温斯顿、""俾斯麦、""蒙哥马利......。"

这种舞厅由城西沿黄河大道朝东一家一家地开过去,"乱花渐欲迷人眼,"等两年后开到武老师的工学院的门口,就变成了教人欲说还羞的夜总会。

我从"拿破仑"回到教育学院时,孟波和李晟还没回来,只有周大明一个人窝在宿舍里听音乐。他的破音响已不放《重归苏莲托》,而是换成一首小提琴独奏曲,嘈嘈切切,吱吱嘎嘎,简直要把我的肠子拉断。这个音乐系的学生着实是特殊材料做成的。

4

星期天早上我照旧起得很晚。大明、李晟和孟波三人都不见踪影。窗外奇迹般地出现巴掌大的一小块晴天,街道顿时豁亮宽敞了许多。我又想出门去闲逛--我现在真成了"街上人,"但凡一动上街的念头,便孩子似的激情难耐。

走在大街上我又想起了昨晚。在"拿破仑,"武老师问我,你觉得这地方好吗?当时我倒没介意。现在想来,武老师的意思是:你小赵如今不过是在穷混罢了。也许武老师并没有这意思,是我太敏感了?不管怎样,现在我在街上逛,却发现自己有点怒气冲冲。我是这样的人:常把自己说得一钱不值,也着实是在穷混日子,可却受不得别人小看。即便别人说,小赵,你不是也和我一样平平常常吗?这类话也常叫我冒火。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从黄河大道上又撤了回来,沿着通往教育学院宿舍区的小街往回走。在小街中段的一个排档摊子碰上了孟波和他女朋友。他们正规规矩矩地坐在两把比砖头高不了多少的矮凳子上啃羊肉串,见了我就兴冲冲地把我叫过去了。我忽然心境好了很多。走过去面对他们两个坐下,我坐在一个浓妆艳抹,也在啃羊肉串的,很是可疑的女子旁边。那女子看看我,看看孟波,又看看孟波的女朋友,然后面无表情地低头继续啃她的肉串。

孟波的女友看来今天心情不错,除了小心翼翼地对付羊肉,还抽空朝我这边抛了个媚眼。我最近特别喜欢当灯泡,这些女人,有灯泡在场的时候总是作出一副贤淑的样子,让扮演男友的或者扮演灯泡的都很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