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大爷说,黑犊已是我们绺子的弟兄啦,而且是入伙的第六十九个兄弟。”二柜说。
故事37:惩罚
很少见的关门雨扬洒了五天五夜,没停歇,胡子大柜左撇子料定今晚有一个人找他。因此大柜晚饭后始终呆在自己卧室的那铺大炕上,玉石嘴的竹子烟袋杆勾住榆木疙瘩镟的烟笸箩像拉磨一样转着圈儿,大柜想事寻思事就爱这样转烟笸箩。
等待找他的人姓蒋,按胡子习俗就称他草头子蔓,现任本绺子二当家的——二柜。八年前,他俩合伙经营由五挂双轮大马车组成的车队,往返于省城和县城之间,为买卖店铺运输货物和拉脚。那时辰,左撇子是大板儿(车队头头),草头子蔓是二板儿,两人虽不同姓,却如同胞兄弟,互称对方母亲为亲娘。车耳板子上颠簸这对患难兄弟,经历了无数次胡子劫掠、欺凌、翻车、打误(陷入泥塘)甚至是差点丢掉性命的风险。尽管如此,在关东江湖上准行帮——运输行当中,他俩干得很出色,收入自然可观,生活状态正如一首民间歌谣唱的那样:
老板子,两耳毛,
大鞭子一甩四方蹽;
又吃东,
又吃西,
谁也不敢来小瞧。
然而,谁也不敢来小瞧此言显然夸张,警察就乜斜眼睛看他们,编了几句顺口溜讽刺、埋汰赶车的老板子曰:十个车豁子九个臊,一个不臊还是大酒包。说来也怪,埋汰车老板最起劲的是警察分所孔所长,用马车最多的也是孔所长。
“请大板儿辛苦一趟,送这批货到省城。”警察分所的程科长指指摆放所内的黑色大木柜说,“十二个柜,每个柜付给你们十块大洋。”
左撇子捻上一锅上好的蛟河烟,点着深深吸几口,眼睛没离开黑色木柜,长年累月的装装卸卸,见的箱箱柜柜多啦,可眼前这些奇特的木柜令他犯猜疑,问:“柜里装的啥?”
“啊,货物。”程科长说得轻描淡写,故意岔开话题道,“到省城也就一天,起点儿早贪点儿黑……咋样?”
去一趟省城送木柜可得一百多块大洋,利润很诱惑。左撇子在夜幕方张时分大鞭子漂亮地一甩,带着大车队连夜向省城进发。
夜半,熬不了长夜的押车武装警察,嚷着半路上歇脚打尖,左撇子悠闲地抽烟,抱在怀里的大鞭子自由摇荡着,驯服的辕马完全理解主人的心思,用不着驾驭,挑捡平整的道眼儿走,自己掌握着行进速度……他仍然坚持赶路,吓唬干扰的警察说:“耽误赶道,孔所长怪罪下来,你们可以擎着。”
“不敢,不敢!”警察忙不迭地说,无奈只好挺着,实在挺不住,头靠枪上瞌睡。趁此,左撇子向后车的草头子蔓发出事先约定的行动信号,骂句驾车的外套牲口:“这老骒马,二八月不叫你反群(发情)。”
草头子蔓撬开身边一个木柜,月光照亮的柜里出现的情景使他大吃一惊,呈现两张堵着嘴的脸,她俩手脚捆绑结实牢靠,使劲摆头向草头子蔓求救。
一个极为大胆的行动发生在次日清晨,左撇子做了巧妙安排,在偏僻小村路边酒肆歇脚打尖,烈性高粱酒灌醉了押车警察,开柜放走柜子里的二十多名准备送给关东军做的姑娘,此举其后果不言而喻,为躲避警察的缉捕,他俩撅了大鞭杆,挑车卖马,逃入荒原拉起绺子为匪。
同其他绺子一样,大柜左撇子率弟兄们杀人越货,绺子发展壮大,人马强壮,局红管亮。可是大柜发现一件他极不愿意见到的事,处于多方面考虑,决定实施一项计划,确切说是一个极为机密的玩命游戏。
二柜草头子蔓在亮子里一品香妓院包住名妓小翠花,嫖客与妓女虽说不上恩爱,但也卿卿我我,谁也离不开谁。有一天,小翠花给草头子蔓一块刻有图案的石头,道出一件秘事,她和一个即将病死的胡子大柜姘居多年,临终前,老胡子拿出这块石头,说:“我抢夺一辈子,无家无口,攒下大批金银财宝藏在哈拉巴山的秘密石洞里,把这石头放进清水中,就能出现清晰藏宝图,照图所指可找到密洞入口。”
或许是妓女的真情不容怀疑,或许是难以抵御金钱的诱惑,草头子蔓如获至宝地收起那块石头藏宝图,得到意外财物告不告诉与已同甘共苦的大柜左撇子呢?
草头子蔓迟疑。
金钱占有欲最易使人心肠冷冰残酷,江湖规矩、哥们义气、海誓山盟统统他妈的滚蛋。草头子蔓心明镜似的,自己枪法极差骑术也低,入绺多年毫无建树,能够坐上二当家的这把交椅,显然是大柜左撇子一手安排的,念及这些恩情,应该把得到藏宝石图的事告诉他,而且毫不保留,两人日后平分财宝。可是一转念,如果自己独占财宝,那就一辈子吃穿不愁。
在这场计划周密、近乎残酷的游戏中,活跃分子仍然是二柜草头子蔓,他表现出极为隐蔽与平常,一如既往地敬重大柜左撇子,劝说小翠花去勾引他,目的是让大柜相信,他们才是江湖知已,手足亲兄弟。
不露声色的大柜左撇子倒沉住了气,只相信一条,二柜从没把自己当外人,他自然会告诉全部真相的,反之……
绺子压在老巢,大柜二柜还是亲亲热热,饭后凑在一起抽烟、唠家常、谈牲口、讲女人,一日、二日、三日地重复谈女人、讲牲口、唠家常、抽烟,大柜左撇子察觉二柜说话时常走神,心里像长草似的屁股坐不稳板凳,天公成全二柜,故意下了罕见的连阴雨。
大柜旋转烟笸箩的手停止,院子里响起踩稀泥的吧唧声,断定该来的人来了。
“大哥,天摆(下雨)没头到脑,怪腻味人的。”
“天漏子(雨)乾宫(天),咱们崭(好)筛筛(轻松一下)。”大柜左撇子推过烟笸箩让烟道,“刚打捆的、搭足露水的叶子烟,挺好抽的。”
二柜草头子蔓摘下掖在腰带上的水晶嘴的小烟袋,捻满一锅对着艾蒿火绳点着,吧嗒几口,从牙缝“噗唧”鸭子蹿箭杆稀似的喷射出一股清液,言说烟如何如何好抽过瘾,在鞋底上磕净烟灰,鼓着腮帮子吹吹烟袋杆后,说:
“大哥,我想回窑堂一趟。”
“憋不住,想底板子(老婆)?”
“嗳,我老梦见儿子。”
“你呀,马回(回去)!”
“谢大哥,我走啦。”
哗哗,大雨吞没了二柜草头子蔓的身影后,大柜叫来一个心腹胡子交代一番。
“大爷放心,我照您的意思去做。”胡子说。
第二天,大柜派出的那个胡子归来,向左撇子详细讲出他见到的一切,二柜草头子蔓没回家,改道去了哈拉巴山,在山上转来转去,最后钻进一个山洞。
大柜左撇子一声没吭,闷在屋里一天抽掉两捆叶子烟。
三天后,上线员(侦探联络的)带回消息,二柜草头子蔓被警署密探捕获,近日解往县城受审。
“二爷搭摘(被捉),救他吧!”
“大爷……”
夜幕降临,一颗寒星在如墨的夜空闪烁,猝然坠落。
“我不能救他,死掉这样一个人是咱绺子的福分。”大柜左撇子说,“我早就看出二柜草头子蔓见利忘义,故此我花大钱雇用小翠花,藏宝石图也是我使的绊子。”
故事38:毒誓
把发生在两年前的与以下故事有关的一件事情写在前面,夜半,月盟坨子南坡一平坦处培起黄土堆,筷子头粗的香插上点燃,胡子面对香堆长跪,大柜八方好带头发誓,而且是毒誓:
上有天,下有地,
我们今日结拜成兄弟。
他日谁有反悔时,
让天打雷劈死,
让地塌下闷死,
上战场让枪打死,
喝凉水让水呛死,
吃饭让饭噎死。
悬于远陌星稀天幕上的盈月,和脚下富有江湖意味名字的沙坨,实录下了八方好和围子蔓(姓罗)、山后蔓(姓殷)及十几个弟兄起局拉绺结拜盟誓时的情景。
在东北境内土地改革运动轰轰烈烈展开的仲夏一个傍晚,胡子大柜八方好急匆匆步行从连绵起伏的沙坨间走出,两肩背着沉甸甸的褡裢压得肩膀酸痛,金锭、首饰、光洋、鹰洋,为匪首两年的积攒都在这里啦。三十多里荒道深一脚浅一脚,走起来不轻省(轻松),汗水和没人的蒿草抖落的露水掺和着周身湿漉漉的,那套刚刚上身的庄稼汉服装紧紧地箍着十分不舒服,他瞟着月亮拼命赶路。
“能遇到屯子就歇歇脚打打尖,太累啦。”黑灯瞎火的荒郊野外,这样平常或者说极简单的想法却成了奢望。
“驾!走哇!”
借着月光,可见一辆由两匹马拉的两轮大车吱吱嘎嘎地从后面滚来。潜伏在路旁桑树阴影里的八方好看清楚了驾驭车的人拉着前套马走,古古怪怪地披着雨天乡下人才穿的蒲草蓑衣,单细矮小的身材说明是个孩子。在完全确定自己判断无误后,八方好掖好短枪,快步追赶上去。
“喂,等一会儿,捎个脚。”
“谁?”赶车的男孩牙门骨直打颤,怯怯地问。
“走道的。小兄弟捎个脚吧!”八方好故意说得可怜,“走了一天道儿,凉水没打(沾)牙,又累又饿,实在走不动了。”
“上车。”前面是下坡,赶车的男孩坐到车耳板上,搭车人的话他完全相信,背着那么沉的包袱走远道,又是夜间……他问道,“你去哪儿?”
“亮子里镇。”八方好眼盯着微风吹拂的空旷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