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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书籍名:《旧址》    作者:李锐


《旧址》

作者:李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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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一九五一年公历十月二十四日,旧历九月廿四那天恰好是“霜降”。

那一天上午,英姿勃发的银城市军管会主任王三牛师长满怀激情、满怀胜利的喜悦,历史性的举起手来朝着无边的漾濠秋雨劈砍过去,用他浓重的胶东口音宣布:

“把反革命分子们押赴刑场!立即枪决!”

不知是被这个命令震惊了,还是对这个过分拗口.过分突兀的胶东口音感到陌生,长江上游银城市的十万市民二十万只眼睛,一动不动地停在王三牛师长激动而喜悦的脸上。紧接着,行刑队长刘光弟更加激动的凄厉的口令声,划破了这冰冷而阴湿的惊呆。一百零八个反革命分子,一百零八面插在脑后的白色的亡命牌,被胸前挂满弹匣的威武的解放军战士推操着拖拽着,拥向警戒线包围着的老军营校场对面的一截依山而砌的石墙。石墙上湿漉漉地长满着青苔。刹那间,这一百零八面白晃晃的亡命牌,在那些柔绿的青苔上聚起一股阴森肃杀的鬼气。一百零八这个数是王三牛师长亲自选定的,呈报上来的该杀的反革命分子的名单远远多于一百零八,也许因为是山东人对于梁山好汉一百单八将的偏爱,王三牛师长亲自为这次最盛大的“镇反”大会选定了这个数字。行刑队长刘光弟暗自核对过,在这一百零八人当中有三十二个人姓李,几乎囊括了九思堂李氏家族三支子嗣当中所有的成年男子。临行刑的前一天,刘光弟曾向军管会递交“请战书”,要求由他来打响第一枪,亲手处决自己的舅公李氏家族的掌门人李乃敬。随着刘光弟清脆嘹亮的第一枪,大义灭亲的子弹从美式卡宾枪的枪口中无情地呼啸而出,李氏家族掌门人李乃敬的天灵盖像一块破碎的瓦片,飞进到青苔遍布的石墙上,“瓦片”上飞旋的乱发沾满了鲜红的血和粉白的脑浆。紧随其后,是一模一样的一百零七次的涂染,那长长的一段石墙变得仿佛霜染秋林似的斑斓……顺着这段石墙向右走不远。就会看见穿城而过的银溪,河水沿着山脚拐了一个弯,留下一潭静静的墨绿。山壁上有词圣苏东坡手书的三个大字:听鱼池。当枪声大作的当儿,听鱼池平静的墨绿上瞬时泛起一阵细碎而仓皇的银白。而后,一夜秋雨洗净了墙上粘乎乎的血红和粉白,也洗净了那令人胆战心惊的一百零八颗子弹的呼啸声。李氏家族在银城数百年的统治和繁衍终于结束。遍布银城街头巷尾的几十座李氏家族的大大小小的功德坊、进士坊、节孝坊,从此失去了往日的荣耀和威严,面对着行人大张着惊恐而丑陋的嘴。后来,这个刑场被改建成了灯光篮球场,可是嘭嘭落地的球声,和为了抢球而扭成一团的人体,总是让李氏家族的女人们想起卡宾枪的轰鸣和那一百零八具横陈的尸体;总是让她们想起一九五一年公历十月二十四日,旧历九月二十四那天恰好是“霜降”。

这一天,李氏家族中惟一的一个成年男子没有面对行刑队,他的名字叫做李乃之,和被枪决的李乃敬以堂兄弟相称。当年李乃之曾做过一任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以后又升任过省委书记。此刻,他完好的额头上戴着一顶苏式的呢制鸭舌帽,正带领着新中国第一个拖拉机手训练班的第一期毕业生,在北京东郊坦荡的原野上驾驶着“斯大林55”型拖拉机,在震耳欲聋的马达声中翻开新中国的沃野。巨大的铧犁翻起沉睡的土地。把一张张欣喜若狂的黄色面孔摆满在爽朗的秋阳当中。两架摄影机和许多架照相机,正匆匆忙忙的把这个“铸剑成犁”的场面纳入镜头,这些镜头后来果然作为新中国建设的历史性成果而载入各种各样的文献。

当这些人在轰鸣和忙乱之中、被历史性地纳入镜头的时候,李乃之的长子,李氏家族按族谱记载的第六十九代子嗣中的一个儿子,降生在实验农场简陋的医务室的木床上。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已经给他起好了名字,不再按照李氏祖上选定的那十个字起名排辈,那都是封建老一套,如今革命胜利定都北京,这孩子不论是男是女都叫李京生。在李京生呱呱落地的当儿,实验农场水塔上的两只高音喇叭,为了庆贺新中国第一批拖拉机手的毕业,正以最高、最大的音量播送着一支充满了浓厚的时代气息,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和激动的歌。歌里唱的是“土改”胜利,分到地主财产的农民的快乐:

三头黄牛,一呀么一匹马,

不由我这赶车的人儿

笑呀么笑哈哈。

往年,这个车呀,

咱穷人哪会有呀,

今年呀嘿,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

转呀转呀转呀

嘟——哒,

转到了咱们的家!

欢歌嘹亮,充塞天地。

后来,当李京生咿呀学语的时候,话还说不清但是已经学会了“大轱辘车呀,轱辘轱辘转呀……”再后来,当李京生酒酣耳热在自己的结婚宴席上竟也是唱的这支歌。

李京生初省人事的时候,在一些发黄的照片和黑白两色的纪录影片中,看见了戴着苏式鸭舌帽的李乃之和李乃之脸上洋溢着的胜利的喜悦与激动。但李京生总觉得有些不足,到底不足什么?又说不上来。其实,他是觉得父亲还不够威武,尤其是少了一点在那样一种伟大的历史时刻应有的姿态——冥冥之中,他渴望父亲的正是王三牛师长那个举起手掌朝着空中历史性的劈砍。

后来,当李乃之再次因为一九三九年的被捕入狱而遭“政治审查”,并终于死于那个大雪飘飞之夜的时候,随着渐渐冷下去的身体,他才终于从理想实现和革命胜利的喜悦之中冷静下来,并把这冷静写满在一张《人民日报》的空白处。

当王三牛师长满怀激情满怀胜利的喜悦、历史性的举起手掌、朝着空朦阴冷的秋雨劈砍过去、那一百零八面惨白的亡命牌、在石墙柔绿的青苔上聚起一股阴森的鬼气的时候,李氏家族空空如也的宅邸里,一个面如死灰的女人颤抖着坐在一墩蒲团上。听鱼池畔枪声大作脑骨飞进的当儿,这女人骤然停住颤抖,极不雅观地叉开双腿.仰面朝天地昏死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一串檀香木的念珠在她气绝倒地的瞬间被揪断了线,把破碎了的恐惧和绝望,意味深长地洒满在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孤儿面前……后来,当李紫痕瞒着弟弟李乃之修复了念珠设立了供坛,以一个女人的坚忍不拔和不可思议的直觉果断。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弟弟的邀请,留在李家老宅把那个孤儿抱在怀里的时候,她并没有意识到那串断了线的念珠,早就给过她意味深长的暗示。

李京生的母亲白秋云生下李京生的时候,顺利得不能再顺利,顺利得连医生护士的存在都显得有些多余。在此之前她已经连生了三个女儿。当年在银城那座洁白如玉的著名的白园里,她身着雪白的西洋纱裙坐在秋千上。被父亲推着荡过浓绿肥厚的芭蕉枝头的时候,绝没有想到自己会嫁给一个地下党员,绝没有想到自己竟有如此旺盛的生殖后代的能力,绝没有想到一个女人的子宫在一个偶然的时刻,竟如此毫无痛感,如此顺理成章,如此不可阻挡,如此无声无息,如此温柔如水地完成了一次繁衍,抵销了三十二颗头颅的脑浆进溅,抵销了王三牛师长那个威严无比的历史性的劈砍……后来,当白秋云因为白园的美丽和富有而获罪,因为丈夫的种种罪名而获罪,并最终为这一切付出生命的代价的时候,在毅然结束生命的当儿,她终于因为身无分文而从对金钱的罪恶感中解放出来,并终于看到许多人类最丑恶最卑鄙最野蛮的行径,也同样出于底层人的时候。她甚至获得了莫大的安慰……弥留之际,她口口声声地呼唤着远在千里之外去插队落户的儿子,她忽然渴望着能再见他一面。她绝没有想到,这个诀别之际未能见面的儿子后来当了历史学博士,为写一部中国盐业发展史>而追寻到故乡银城,站在那座掩映在芭蕉和竹林之中依然洁白如玉,依然高雅美丽的白园面前,这位博士没有为历史而是为母亲泪流满面……

当李氏家族三十二名成年男子的脑浆涂满石墙的时候,当李紫痕昏死在空空如也的房子里,当李乃之驾驶着“斯大林55”奔向沃野,当李京生呱呱落地的时候,李氏家族中只有一人素服裹身痛哭失声,她是李乃之的三姐李紫云。但李紫云的痛哭不是为李家而是为了丈夫杨楚雄将军,也更是为了自己这无论多么隆重的葬礼也无法改变的孤儿寡母的命运,为自己这无论多么隆重的祭奠也无法改变的注定要客死他乡的结局。当年在李氏掌门人李乃敬用心良苦的撮合之下,以银城才女而闻名的李紫云,终于嫁给守备银城的杨楚雄军长,这场联姻使银城所有的盐商和财绅们望而生畏。当年李乃之因共产党嫌疑罪而身陷囹圄,正是靠了姐姐李紫痕和李紫云的营救,才免死获救。后来,李乃之也正是因为这次的营救而先是在延安被政审,后又在“文革”中被关进“牛棚”,死于那个大雪飘飞之夜。如今作为黄埔毕业生的杨楚雄,随着痛失江山的蒋校长退守台湾,败军之际英年早逝。挽帐高悬的灵堂正中,蒋校长在一幅白绫上挥泪写下四个大字“忠勤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