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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籍名:《旧址》    作者:李锐




后来,李京生随着出国热潮来到美国,绕过那些精致干净的草坪,踏上满铺地毯的楼梯,走进弗吉尼亚州的那间老人公寓的时候,姑侄二人抱头痛哭。年逾古稀的李紫云口口声声“骨肉……儿子……是我连累你们一家……是天父叫我们见面……”当姑侄二人终于平息下来,对着那幅“苍天有眼”的中堂字幅娓娓而谈的时候,李京生忽然在昏黄的晚照中,看见一片似曾相识的疏朗的树林,夕阳西下,昏鸦归巢,心中顿生苍凉无限。



其实,对于李氏家族的征讨和革命是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的银城五县农民暴动那天就开始了的。

其实,这场暴动还没来得及正式开始就失败了。

其实,这场暴动最有意味也最深远的影响之一,就是促使李乃之从遍布银城的那些巍峨高大的李氏家族的牌坊之中走出来,义无反顾地投身了革命。数年之后,李乃之重建了被屠杀干净的银城地下党组织,重新推动起对李氏家族的革命。

其实,如果没有那个身穿长衫,鼻架眼镜叫作赵伯儒的银城中学校长;如果没有那个叫做陈狗儿的农民,没有他奇特而又惨烈的经历,我们前面所说的一切,后面将要说到的一切就都会有许多的不同。

那场因为过分的力量悬殊,也过分草率的暴动是注定了要失败的。当时镇守银城还只是团长的杨楚雄,稳如泰山地看着农民在乡里造反,一直等到惊慌失措的盐商和财主们终于为他凑足了军饷,他才不慌不忙地派出五个连的士兵,分到五个县里去围剿迎击。他惟一的军事指令是:“把机关枪都给老子在前面架起,见到龟儿子些莫停火!”果然,当机关枪刮风一般的扫射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暴动队伍都溃散了。收割过后的阴湿的旷野里,只留下许多许多尸体,许多许多梭标和大刀,许多许多农民们特意带来准备分粮分财的大箩筐,还有许多许多被枪声惊起盘旋不已的美丽哀绝的白鹭。

当中共中央举行暴动的指令传到银城的时候,以银城为中心的五个县份的全部共产党员加起来仅有五十七人。他们只领导了一些松散的农会,他们没有任何经验,实在不知怎样具体做才能把五个县的农民都发动起来,万众一心参加暴动。但这五十七个人依然毫不犹豫地组成了暴动前敌指挥部。他们提出了一个口号:“打到武汉去,建立苏维埃!”他们赶制了五面红旗分发下去。除此而外,他们还教会农会会员几首激情澎湃的革命歌曲。后来,当李京生和他的同学们组成红卫兵队列,通过天安门广场的时候,也曾无数遍的纵情高歌着它们,直至喉咙嘶哑热血沸腾:

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万众一心!

工农兵联合起来,向前进,杀向敌人!

我们勇敢,我们团结,我们战斗,

杀向那帝国主义反动派的大本营,

最后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工农兵!

可是,一九二七年十二月,有一个胜利的口号,有五面鲜艳的红旗,和高唱革命歌曲的农民们,还是被机关枪的暴风雨打败了。许多年以后,当银城市旅游局的领导们挖空心思,想把到武汉、重庆旅游的“老外”们,逆流而上吸引到银城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长江太长,路途太远,有诸多不便。尽管如此,一九二七年十二月,那五十七位共产党员还是坚决按照党中央的命令,以南昌起义和秋收暴动为榜样,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火热的胸膛迎向了机关枪的暴风雨。他们第一个战略目标是发起暴动夺取银城。

当杨楚雄团长稳坐钓鱼台,胸有成竹地在银城筹集军饷的时候,高山场以陈狗儿为首的农民赤卫队,率先解除了地方团防的武装,砍下了老财高炳辉的头,杀了高家所有的男人,分了高炳辉的粮食和家财,并且又用一根麻绳把高炳辉的头发拴起来,吊在一根竹竿上四处游街。所到之处无不观者如堵,山摇地动。陈狗儿把从高家缴获来的一支驳壳枪,插在敞着怀的腰带上,头上扎了赤卫队的红布条标志,手中提一把系了红缨的雪亮的鬼头刀,带头喊了许多打倒土豪,打倒军阀的口号。喊到酣畅处,他把宽大的鬼头刀朝胸前一横,那姿态颇像戏台上一个叫板的黑脸武生:

“个老子张献忠再世!要把老财斩尽杀绝!”

陈狗儿说到做到,所到之处无不斩尽杀绝。于是,便有许多血红的人头吊在麻绳上,像过年的灯笼一样穿遍四邻八乡的大街小巷。于是,祖祖辈辈受尽饥寒和压迫的农民们,像迎来节日一样的迎来了暴动。暴动前敌指挥部的最大的担心竟如此轰轰烈烈的迎刃而解,使五十七位共产党员深深的为自己的低估群众而惭愧,以至于有人提议召开一次反对右倾机会主义的党的会议。但是随着革命的深入又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问题,那个功勋卓著的陈狗儿,除了斩尽杀绝分财分粮之外,有一天在把老财家的男人杀光之后,又把所有的女人们赶进小姐的闺房,先逼着女人们描眉抹红涂粉擦香,又逼着女人们再把衣服一齐脱光,然后,陈狗儿大笑着把雪白的太太小姐们挨个都“尝了一遍”,并且论功行赏,叫他的队员们和他分享。暴动前敌指挥部得到消息十分震惊,没有想到最革命最坚决的陈狗儿竟会干出这样的事情。他们决定立即制止这种行为,并且对陈狗儿严正警告:这种流寇行为绝对不符合布尔什维克的精神和苏维埃的原则,此类事件如再发生严惩不贷。居功自傲的陈狗儿大为不快:

“啷个这样哆嗦呦,又要杀人,又要啥子布尔克、苏维埃哩!”

终于有一天,陈狗儿在把属于土豪老财的太太小姐们尝了一遍之后,又把属于贫农雇农的厨娘和女仆们也尝了一遍。暴动前敌指挥部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敌我不分,无法无天的行径。他们当即派出代表,决定立即接管陈狗儿的赤卫队,撤销陈狗儿的队长职务,并且要就地禁闭以做效尤。可是派出的代表还没有赶到地方。就丧身在机关枪的暴风雨里。在所有的农民赤卫队中只有陈狗儿的队伍抵抗得最为惨烈,最为英勇顽强,一直打到最后一个人倒下去,队长陈狗儿负伤被俘。

很久以后,人们早就忘记了这次暴动,也忘记了陈狗儿这个名字。耕牛晚归,稻菽翻浪的安详中,常有精灵般的白鹭伴着晨风昏雨,温柔地降落在这片当年横尸遍野,而今五谷丰登的田野上。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的银城暴动,最后以三千八百多个农民被枪杀和游街砍头而告结束。那五十七位共产党员无一幸免,他们的头颅被割下来分挂在五个县城的城门上,历时整整一年,直到头发脱落肌肉腐烂,变成五十七具骇人的骷髅。为了复仇,也更为了使造反者永远丧失反抗的勇气,胜利的一方把活捉到的暴动总指挥赵伯儒,和那个名震四方传奇式的陈狗儿押到银城,又另外押来十名赤卫队的农民陪刑,在银城老军营的校场对面.依山搭起行刑的高台。行刑的那天倾城而动,人们都想一睹传奇式的陈狗儿临刑的风采。头一个被处决的当然是被痛恨最深的陈狗儿。他们把剥光衣服的陈狗儿赤条条地绑在木桩上,命令刽子手用一把牛耳尖刀割下陈狗儿那个硕大的生殖器。五县乡绅对于这个竟然无数次的尝遍了小姐太太们的器官,所充满了的具体而又刻骨的仇恨,远远超过了对什么苏维埃、布尔什维克这类既拗口又难懂的洋玩意儿。随着一阵锋利而冰凉的巨痛,陈狗儿血淋淋地丧失了男性,看着那一堆无用的肉被扔在地上,陈狗儿狂骂不止:

“个老子够本儿了,再过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老子就是布尔克!老子就是苏维埃!老子就是要造反……个老子张献忠再世,转世再来还是张献忠,还是斩尽杀绝……”

这拼着性命临终前最后的叫骂,嘶哑,僵硬,劈裂,早已变得不像是人的呼喊。接着刽子手又用那把尖刀割下陈狗儿的舌头,说不成话了,可陈狗儿还是怒目圆睁在木桩上挣扎着扭动着,把一口一口的鲜血愤怒地喷射出来。谁都看得出他还在咒骂,那扭动挣扎和咒骂,一直等到刽子手把一颗心脏热气腾腾地捧在手上时才骤然停止下来……一时间全场骇然,来杀人的,看杀人的,都被陈狗儿这惊天动地的愤怒所震撼。

一九二七年的初中学生李乃之眼睁睁看着陈狗儿血淋淋地骤然停止了叫骂,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启蒙老师赵伯儒被押上台来:身着长衫,鼻架眼镜的赵伯儒还是像往常一样的从容,平静;还是像往常一样的朴素,儒雅;但是当老师举起戴着镣铐的手拢起垂在眼前的散发时,在散发的后面赫然露出了一个失败者的憔悴和苍白。接着,老师转过身,对着陈狗儿没有了心脏,没有了舌头,没有了生殖器的凌乱而淋漓的尸体,深深地行礼鞠躬。接着,老师举起手,环指着刑场对面前来等着看他怎样受刑而死的人山人海说道:“劳苦大众是杀不完的!共产党人是杀不完的!”接着,他举起拳头。在锁镣的叮当声中呼喊:

“试看将来的环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李乃之听懂了。这句李大钊的名言,他在银城中学的“青年读书会”里,曾许多次的听赵伯儒讲过念过。只是他从没有想到那个书本里和课堂上诗一般昂扬的理想,会像今天这样悸动在淋漓的鲜血之下。

接着,三个刽子手走上台来,两人拧住老师的手臂把他按在一只又脏又大的木墩上,一人高高地举起一把宽大的斧头,在一声钝响之中砍下了老师那颗满装着知识和理想、满装着主义和真理、满装着诗句和激情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