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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籍名:《旧址》    作者:李锐


等到柳琼琚上了楼,白瑞德冷冷地戳穿了妻子的圈套:“你这是何苦呢。”

白杨氏会心地抬起眼睛:“该做的我都帮你做了。剩下的看你。”

“你真的都想好了么?”

“我不能让这个家断子绝孙。”

“你不后悔么?”

白杨氏感到了丈夫最后这句话的分量,于是反问道:“没有儿子你也不后悔么?”

白瑞德没有回答妻子的话,他抬起头来打量着空荡荡的大厅,心里感叹着:今后怕是要家无宁日了。

一九二八年二月八日,白秋云装束停当和母亲一起乘着那辆福特牌轿车,兴冲冲来到双牌坊九思堂门前,远远看见李紫云已经等在双牌坊的下边。驶到跟前她着急地催问道:

“紫云姐,九哥呢?”

李紫云生气地说:“我们走吧,莫理他!”

“为啥子?”

“他吃过早饭就走了,说是要自己步行去,要搞啥子社会调查。这捆行李还是我硬抢下的,还说是以前赵先生带他们搞过一次的。”

白秋云急得眼圈也红了:“他为啥子不早说?他不坐车我们还有什么意思?”

白杨氏有几分惊讶地坐在汽车里打量着女儿的背影:这个九思堂的李乃之竟对女儿这么重要么?于是她劝慰道:“不慌{奇书手机电子书网},我们坐汽车一下就会赶上他。”

可是汽车并没有赶上李乃之。李乃之故意避开了大路沿着田埂和渠道走进乡野的深处。他想看一看那些曾经烧起燎原大火的农民们,是怎样又变成了一潭死水的。

汽车走了五十里路开到鸡鸣镇的时候,白秋云晕车了;吃了头疼散,敷了冷水毛巾还是晕,她执意要在鸡鸠镇停下来休息一夜。白杨氏拗不过女儿只好住在客店里。晚饭过后,白秋云要李紫云陪她出去走走,两人缓缓的走出镇口时,在夕阳下看见一条逶迤的道路红红的躺在也是锈红色的田野里,四周的旷野中瑟缩着几座瘦弱的村落。远远的,有一个背了书包学生装束的人朝这边走过来.两人同时认出了那是谁。白秋云红了眼圈问道:

“紫云姐,他为什么不同咱们一起走?”

李紫云不回话,只把白秋云搂在怀里,她现在一眼看清楚了一个人的秘密。于是,替白秋云出气道:

“他是个呆子。他不懂你一片好心!”



中国人很看重的五十大寿,却是李乃敬一生当中过得最为俭朴的一次生日。师爷赵朴庵操办了准备过寿的一应杂务之后,理出一份清单呈给李乃敬。李乃敬摇着头退了富春班和祥义班的堂会,退了集贤居茶园的寿桃和糕点,退了仁和斋饭庄的金龟入海、龙凤呈祥一应五十道特制的大菜,除了答谢寿礼非办不可的酒席之外。李乃敬决定生日家宴只吃寿面,除去家常小菜不再另外加菜,而且还要以茶代酒。李乃敬要告诉族亲们,九思堂的出路惟有卧薪尝胆一途可走,他要亲自来做第一个表率。赵朴庵拿着那份退给他的清单,不禁生出几分凄凉来:

“梦麟,我们这些办事的人不争气,连累你跟上受苦了。”

“赵老伯,话不是这样讲的,生逢乱世就该是乱世的活法,我只担心九思堂败在自己手里,到那时怕是想受这个苦也受它不上了。”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竟都是满脸苍老的苦涩。绿天书屋的窗台下,两株残梅还在开着,把些幽幽的暗香传到这苍老和苦涩中来。李乃敬知道赵朴庵绝不会在这种时候跟他提起通海井的事情,索性主动问道:

“他白瑞德答应在集贤居和我们谈合同了?”

“答应了。”

“也同意在正月二十九那一天?”

“同意了。”

“那好,他不抖架子,我就和他谈。”

“梦麟,既要卖给他六成股,通海井还是先停锉吧,再锉是我们白白给他做工了。”

“不停。我们九思堂卖股不卖德。”

“要得。那我就回话给白瑞德正月二十九在集贤居面谈,谈得拢就签合同,谈不拢改回再议。”

李乃敬猛然觉得有些泪水在涌上来,他掩饰着朝窗户转过脸去:“赵老伯,这残梅开得倒也香人。”

赵朴庵心中一怔,却又忙忙地应和:  “香人,香人。”

两人一阵无话。

沉吟半晌,赵朴庵待要说几句宽慰的话,刚刚开口,却被李乃敬举手拦住:

“赵老伯,时至今日一切都不必再多讲了。”

李乃敬特意选择集贤居茶园和二十九这个日子是深有其意的。在银城,集贤居是最大也最讲究的茶园,尤以各色糕点名传四方。这集贤居每日招待八方来客,是银城一个各种消息和秘闻的集散地。九思堂与集贤居的关系源远流长,两家的儿女曾先后数度通婚,集贤居陈家是九思堂惟一的外姓股东。集贤居背靠大树买卖长兴不衰,而九思堂多少年来能在银城盐场事事领先,与集贤居各色真假消息的传播更是息息相关,几乎九思堂所有关系重大的买卖都是到集贤居来最后定板的。而二十九这个日子却是银城人都惯知的,九思堂自古传下来一个规矩,凡是大事都必在逢九的日子来决定,这个“九”字被认定是九思堂的吉数,是九思堂的护身符。

一九二八年二月,旧历正月二十九日,李乃敬五更起身,要夫人亲手伺候他清水洗面,而后从头到脚换了一套新装:白狐肷大舔长袍,外套小舔马褂,脚下是一双毛毡厚底云头陕鞋,头戴紫貂皮帽,,腰间佩一块光洁如镜的翠色玉坠。这块全银城美色独占的宝玉,也有一段不凡的来历:当年太平军举事,官军前来追剿翼王石达开时,九思堂曾以十万两白银夹道相迎,官军大胜班师而归之后,同治皇帝降旨加封九思堂掌门人二品顶戴,又特赐了这块宝玉。这块玉坠平时都是装在一只水晶宝盒里,供在李乃敬卧室的案头,从不轻易示人的,今天特意被李乃敬戴在身上。等到一切装束停当,李乃敬手持一只晶亮的铜手炉,独自一人穿堂绕室在寒冷中推开了祠堂的大门。李乃敬郑重其事地焚香三炷.脱帽下跪,对着祖宗的牌位行过三叩九拜的大礼,而后毅然退出祠堂,冷冷的晨光照出他满脸也是冷冷的悲壮和凛然。

当李乃敬坐进那顶八抬的绿呢大轿,放下轿帘的时候,师爷赵朴庵带着通海井掌柜匆匆赶来:

“梦麟,通海井掌柜特来问你,今天停锉不停锉?”

绿呢大轿里传出李乃敬口气坚硬的两个字:

“不停。”

而后。又是两个字:

“起轿。”

转眼间,八个强壮的轿夫抬着这顶当年银城最气派,如今是银城惟一的绿呢大轿,稳稳当当地走出李府大门,穿过了门前那两座全城最高大巍峨的石坊。在轿子后面跟着总办师爷、大柜房掌柜、管账、八名随身保镰≯和两个提着篾丝牛油灯笼的随从。这一对灯笼是李乃敬特意吩咐了要带上的,说是以备晚上回来时要用的。其实他是特意打出来给白瑞德看的,他要告诉白瑞德:不用美孚灯,九思堂也还是九思堂。可是李乃敬没有料到。一九二八年二月,旧历正月二十九,他在八抬的绿呢大轿里正襟危坐一身凛然地走进了白瑞德的圈套。

轿子还没停下来,李乃敬已经觉出外面似乎出了什么事情。等到轿夫打起帘子李乃敬躬身出轿还没有站稳,赵朴庵便急急地走上来:

“梦麟,你看白瑞德这小人使了手段。”

顺着那只气得发抖的手,李乃敬赫然看见集贤居茶园大门上原来的那块金字大匾不见了,换上去的新匾上竟然写的是:大兴茶楼。崭新的匾额下面停放着白瑞德那辆油光闪亮的福特牌轿车。李乃敬的脸色不由得骤然而变:还没有交手倒已先中了埋伏。这么大的事情自己竟然连半丝消息也没有事先得到过。九思堂的队伍还没有从惊慌中镇静下来,一身西装革履的白瑞德早已满脸堆笑地从大门里迎了出来:

“啊呀,梦麟公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白瑞德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这个自己精心设计的场面,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已经在心理上败下阵去的对手。高斯先生说得不错,自己只要把打桥牌的聪明拿出三分之一来,就可以把事情办好。白瑞德的身后跟着刚刚易主的陈老板,也照样堆着满脸的笑容,只是笑得有些尴尬。

赵朴庵忿忿耳语道:“梦麟,他既不仁,我们也就不义,今天不谈了!”

可是李乃敬却已经抱拳拱手朝着白瑞德迎了上去,并且也照样堆下满脸的笑容:“凤仪兄真是心急手急,倒先买下一座茶楼来等我。”

一面说着,又目光炯炯地转向陈老板:

“陈老板,你得了多少银子,竟舍得卖了集贤居的名分!”

陈老板听出话中有刺,可也还是照旧呵呵地笑着:··梦麟公哪里话。我一间卖水的小茶馆,也不过是山不转水转,求条生路罢了。”

李乃敬威严地朝着自己的队伍转过脸去:

“你们没看见凤仪兄和陈老板在等着?还不快些过来。”

一九二八年旧历正月二十九这一天,也许是李乃敬一生当中过得最为漫长的一天。一九二八年旧历正月二十九这一天,李乃敬平生第一次体会到被人置之死地的愤怒与绝望。可是为了九思堂的家业,李乃敬不得不背水一战。

按照事先定好的策略,李乃敬和白瑞德略事寒暄说了大致的条件之后,便把师爷、管账和掌柜留在包问里与对手拖延纠缠,自己脱出身来信步走向养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