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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籍名:《旧址》    作者:李锐


集贤居二楼上的养心斋多少年来一向是专门留给李乃敬的,陈老板也一向投其所好,把养心斋布置得极为古雅。金漆屏风的背后珠帘静垂,撩起琥珀珠帘,室内是清一色的明代家具:条案、茶几、太师椅无不简约流畅,临窗的楠木花几上静静地置放了一盆百年的五针松:高崖峭壁虬枝拂云。当年陈老板曾向银城人夸口,他宁卖集贤居,不卖五针松。可是一九二八年旧历正月二十九这一天,当李乃敬旧地重游的时候,赫然入目的却是一副山河变色的情形:只见一圈肥肿的沙发围住四墙,玻璃茶上搭了惨白的桌布,桌布上笔直地摆了一排也是玻璃的烟灰缸,那只原来摆放五针松的花几上,如今却放了一台手摇唱机,怪模怪样地歪着脖子。想起陈老板当年的夸口,李乃敬一阵苦笑:如今的世道真是没有钱买不去的东西。正笑着,一位老茶房在身后恭恭敬敬地招呼道:

“李老爷,陈老板吩咐看今天用啥子茶,还是滇红么?”

“告诉陈老板不用费心了,我吃大兴茶楼的茶自会到茶厅里付钱的。’’

老茶房一下红了脸:“李老爷,我们做下人的吃着东家的饭,由不得人的……我们知道李老爷不高兴,李老爷肯赏光来,我们……’’

李乃敬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重了,忽然觉得十分两同情这个伺候过自己许多年的老茶房,他随手拿出两块银元递过去:

“好,就喝你的滇红,给我送到下边茶厅里去。”

老茶房接了赏赐千恩万谢地退下去。李乃敬心里十分清楚,此刻的茶厅里聚了不知多少人,银城的人今天都在这儿等着看九思堂的好戏,等着看他李乃敬怎么把九思堂的产业卖给大兴公司。高楼拔地好看,大厦将倾更好看。银城人百看不厌。世事维艰,风雨飘摇,可他李乃敬今天要让银城人看看他这根九思堂的台柱子还没有倒,他要让银城人知道九思堂还是九思堂。这么想着,李乃敬整衣扶帽,又把腰间的玉坠拿起来轻轻看过一眼,而后稳步走下楼梯去。

一时间,茶厅里的嘈杂之声静下来。接着。响起一片请安问好的声音。李乃敬笑笑:

“各位今天都是来看我李乃敬的好戏。”

刚刚响起来的声音又静下来,静得有些尴尬。李乃敬又笑笑:

“我和大家一起看。”

茶厅里有人也跟着笑,笑得还是很尴尬。李乃敬就近拣了一个位子坐下去:“坐得稳些,才看得好些。”随后又洒脱地招呼道:“茶房,拿我的滇红来!”

看到李乃敬入了座,有人连忙推过顺水人情来:

“梦麟公,大兴公司今天的事情做得太辣!”。

“哪里,买卖买卖,一买一卖,两厢情愿的事情。我们九思堂不过是场合上有些周转不过,凤仪兄是给我帮忙呀。”

“梦麟公好气量!”

“说句不受听的话,今天在座的各位里,当初被九思堂买过井口的怕也不在少数吧。山高水长,谁敢说哪天九思堂转过手来,就不买他大兴公司呢。如今的九思堂虽不如当年之盛,可九思堂毕竟是九思堂呀。’’

说罢李乃敬再一次呵呵大笑起来,茶厅里也跟起一片附和的笑声。看到九思堂总办这一副洒脱大度的模样,人们真有些猜不透今天到底唱的什么戏了。只有李乃敬心里明白。他今天不但要唱“走麦城”而且要唱“五丈原”,今天和白瑞德的买卖只要敲定,九思堂就只剩下一只四成的空壳了。现在银城惟一看透了他底细的司马懿,正在楼上的包间里稳操胜券,和自己手下的兵马刀光剑影地生死拼杀。今天自己不过是捂着致命的伤口在这里强颜欢笑罢了。透过眼前这满厅摇动的笑脸,李乃敬分明看见一派“古道西风瘦马”的凄凉,李乃敬心中分明是一派刻骨铭心的旷古的荒凉。此生此世,李乃敬永远会铭记一九二八年旧历正月二十九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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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坐在茶厅里的李乃敬没有料到,一九二八年旧历正月二十九这一天的上午,当他坐在茶厅里为九思堂强颜欢笑的时候,正有一匹快马从通海井朝着集贤居茶园飞驰而来,马背上坐着井上专管通消息办杂务的跑街。一阵疾风暴雨的狂奔之后,大汗淋漓的跑街在集贤居茶园门前滚鞍下马飞奔入厅,转眼间跪在李乃敬脚下:

“老爷,王掌柜要我来报:通海井刚刚凿通了,卤水顷刻上涨几十丈,临到我来的时候卤水已经涌出井口,瓦斯火也旺得冲天。此刻王掌柜正在井上放炮鸣喜呢!”

顿时茶厅里惊呼雷动。谁也没有料到今天的戏竟有如此惊天动地的结尾。

在一片嘈杂的恭贺声中,李乃敬的脸色在激动中变得纸一样惨白……停了一刻,他才吩咐跑街:

“你快去楼上转告师爷,通海井的股份不卖了!”

随后又对着茶厅里的人群说道:“各位今天的茶钱都记在九思堂账上。”[奇书网  Www.Qisuu.Com]

一九二八年旧历正月二十九这天,背水一战的李乃敬没有想到九思堂竟能绝处逢生,通海井只要再迟一刻凿通,九思堂就再不是原来的九思堂了。当李乃敬的绿呢大轿喜匆匆地赶往通海井的时候,忽又有一个仆人跑来拦住轿子:

“老爷,夫人要我来报:三姨太刚刚临盆生下的是少爷!”

李乃敬猛然怔怔地愣住了,多少年来膝下无子,一连娶了三房姨太太,就是为了等着这一天,天下竟能有如此的巧事么?乃敬何德何能竞受了如此大恩大惠?李乃敬怔怔点点头,口中怔怔地连说了两个好字,随手放下了轿帘仰靠在座位上,两行老泪奔涌而下,心中哭道:  “列位祖宗,不肖之子乃敬在这里给你们叩头了……”

第四章

  一

九思堂绝处逢生李乃敬双喜临门的事情,一时间在银城轰动不已,人们都在争相传颂:若不是九思堂总办李乃敬德义为先绝不停锉,九思堂现在怕是早已名存实亡,早已把一座辛辛苦苦经营了十几年的金山白白送给了大兴公司。白瑞德虽然手段高强,可到头来还是把网里的大鱼撞脱了。九思堂再一次像神话一样从那两座高大的石坊上低下头来傲视银城。银城人怕九思堂,恨九思堂,可又事事仰仗着九思堂。一些人已经眼巴巴地在等着能分享一些通海井的卤水烧盐巴,动作快的已经悄悄把礼品送到九思堂总柜上。

就在大家众星捧月一般的围在李乃敬身边贺喜的时候,总办师爷赵朴庵却找到绿天书屋来,痛心疾首地递上一份辞呈。李乃敬看过之后,断然把辞呈退了回去:

“赵老伯,你这是从何说起?莫不是我有什么唐突?”

“梦麟,这次通海井虽然绝处逢生大喜过人,可细细一想,也几乎在毫发之间就毁了九思堂的基业。这两年来我是一直主张你卖股的,真是愧对先公对我的知遇之恩,左思右想无颜再吃九思堂的俸禄。我大概是真的老而无用了。”

说着,赵朴庵竞哽咽了声音。看见老师爷动了真情,李乃敬不禁也红了眼圈:

“赵老伯,你我多少年来叔侄相称,多少年来也是相依为命了。如今九思堂上上下下还能说话的也只有你了,你就真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么?通海井的事若是早几年就听你的脱了手,九思堂也不至遭这样的险境。当年先君在世的时候最忌一个险字,这一次,我也就是在这险字上险些栽了跤,若不是靠了祖宗的荫庇哪里还有今天?过了这道险关正不知有多少事要做,用人之际你这根台柱子怎么能走呢?”

接着,李乃敬不容分说地将赵朴庵扶到坐椅上又说“赵老伯,这几天我正有件大事想和你商量。这些年来九思堂积贫积弱,人心散乱。这次通海井锉成见功是个好机会。我正要问问你该怎么办才能把那几个害群之马整乖些。还有大恒、大通两家钱庄的债银,也要有个拖延的对策。”

见此情形,赵朴庵感叹道:“梦麟,你既这样说,我就拼上这把老骨头再陪你几年。你说的这两件事,我也想过。债银的事好办,通海井水火两旺,每天冒出来的都是银子,我们现在若是只说一个拖字钱庄会不高兴,我们现在若是再去借,他们反倒会高兴,有通海井做保,钱庄的银子不愁不生利息,该他们赚的银子早晚要兑现。难办的是你们九思堂门里的事情,我只怕你手软。”

“赵老伯,你只管讲。”

“这办法只有两个字:恶治。”

“啷个恶治法?”

“早些年人人等着通海井分红,这些年人人闹着从通海井退股,如今锉成见功,肯定人人又都急着问分红的事情。你现在召集族亲议事,只谈退股,不谈分红,那些叫退股最凶的人自然心亏,自然要赔不是。你莫手软,你硬逼他退几股,割了肉的人自然要痛,自然要怕,你抓住带头闹退股的人一丝莫放。二公家里的乃仁当年因为没有做成九思堂总办,一直对你耿耿于怀,这一次他又闹得最凶,前一个月把自己的股契硬甩到总柜上.说是等银子过年,先支走了一半银子……”

说到这,赵朴庵猛然顿住口看着李乃敬:

“梦麟,你不怕我离间你们族亲手足么?”

“哪里话,快讲!”

“乃仁的那张股契,我从总柜上顶着你的名字替你拿来了。”说着赵朴庵从袖筒里取出那张至关重要的纸条来:“有这张支过银子的股契,你要他退股,他自己覆水难收自然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