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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书籍名:《旧址》    作者:李锐




陆凤梧心摧欲碎,孤旅他乡孑然一人,悲痛欲绝的时分能够安慰他的,只有八百年前的一位伤心的诗人。陆凤梧拿了笔又返回双牌坊找到六姐李紫痕,把笔交过去的时候只说这是八妹的东西,请务必转交给她。然后,陆凤梧又独自走到银溪的摆渡码头上来。冷寂无声的码头上除了一叶小舟,一个梢公而外再没有别的人。冬日的银溪幽碧如玉,陆凤梧登上小舟荡进河心的时候,忽然觉得无牵无挂的心中空荡荡的如眼前这冷寂的河谷,凉冰冰的如脚下这无声的清流,他忽然就想起“揽裙脱丝履,举身赴清池”的诗句,忽然就想起一位美丽而哀绝的女人来。不远处天车井架的下边传来苍凉激越的挽子腔,眼前摇桨的梢公背对着自己也跟着挽子腔唱起来。

陆凤梧痴呆地望着幽碧的清水中那个美丽哀绝的女人,无声无息地朝她忘情地走过去……

等到惊慌失措的梢公发现客人不见了,找来许多人帮忙把他的客人打捞起来的时候,陆凤梧早已断气多时了。围上来看热闹的银城人都认不出这个水淋淋冷冰冰的男人是谁,也都猜不透这个陌生人怎么竟会糊糊涂涂跌到水里去了。因为怕担人命官司,梢公大喊大叫地向人们辩白:这件事情怨不得我的,好好地走着,他就不见了,晓不得是哪个淹死鬼把这位先生拖下去的……

李乃敬急匆匆赶到戏台前,把这消息告诉杨楚雄的时候,杨楚雄大喜过望地喊起来:

“这不是天意么,这下八妹还有什么话说?我们快去告诉她!”

“汉初,这件事万万草率不得,不要让八妹以为是我们用计害了她的人,那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

“你说怎么办?”

“现在只有痛下针砭了,让八妹自己去看看死人,去听听那梢公讲一遍原委,我们多说一句都要坏事的。”

“要得,要得,就依你!”

哭得死去活来的李紫云没有想到一夜之隔,她竟与自己的情人永诀阴阳。死了客人的梢公吓得跪在地上只求八妹莫冤枉了好人,李紫云顾不得听梢公讲话,一口一个“凤梧,是我害了你”。李乃敬叫人把李紫云强拖回去,又差人买了棺材装殓了陆凤梧发送回省城去。一

个星期之后,省城《锦江报》副刊在通常连载《春水东流》的版面上,登出一则总编亲自执笔的讣告:

本报同仁以悲痛之情敬告读者诸君:春水东流>作者陆凤梧先生,曰前赴银城访友,不慎落水身亡,所载篇章无以为继。我等痛失挚友,读者痛失知音,呜呼哀哉……



李紫痕替妹妹接过那支金笔的时候,曾经猜想到自己也许是接过了一个难题。果然还不到两个时辰就传来陆凤梧落水身亡的消息,这消息顿时让李紫痕失了方寸。冬哥担水进来时,发现李紫痕正把一块手帕哭得湿淋淋的,冬哥忙问出了什么事情,李紫痕告诉他:

“陆先生刚刚在河里淹死了。”

“哪个陆先生?”

“来找八姐的那一个。”

冬哥摇着头:“哪里会呢,刚刚我担水还看到他走出门去。”

李紫痕顾不得再多说,攥了那块泪迹斑斑的手帕走出门去,冬哥慌慌张张地放下水担跟在后边。等到分开看热闹的人群,他们看到水淋淋的陆凤梧正躺在码头冰冷的石阶上,零乱的湿发一缕一缕的交叉着,乌青的嘴唇半张着露出几颗白得刺眼的门牙,惨白的脸上残留着几抹泥沙的污痕,好好的一个活人,一眨眼变成一具躺在石头上的尸体。李紫痕伤心地蹲下身去,用手中的那块手帕替陆凤梧擦去脸上的泥沙。冬哥在她身后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语着:“刚刚我还看他出门去,啷个就淹死了?”知道淹死的人是九思堂的客人后,赶来看热闹的人越发多起来,每一个人都想看看死人的模样,都要追问一遍是怎样淹死的,那位梢公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自己的辩白:“这件事情怨不得我的……晓不得是哪个淹死鬼把这先生拖下去的。”李紫痕不忍心让陆凤梧这样暴露着被人围观,只好把手帕为他盖在脸上,盖上去了才发现自己在手帕上绣了一对戏水的鸳鸯,两只恩爱的水鸟正踏着清波朝一朵莲花游过去,李紫痕终于忍不住又哭出声来:

“你两个好糊涂……”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的银溪在石阶下无动于衷的流着,它既不悔愧自己刚刚淹没了一个伤心的故事,也不悔愧自己刚刚吞噬了一个年轻孤傲的灵魂。李紫痕蹲在陆凤梧的尸体旁边,不知怎么就想起白云寺那满山冷寂而又平静的夕阳来。

一直等到发送了陆凤梧,李紫痕才把那支金笔拿给李紫云,想不到妹妹竟无动于衷的把笔推回来:

“姐姐,我现在不想再看见,也不想再提起这件事情了。”

“妹妹,你和杨军长这件事情,你到底哪样打算?”

“管它,由他们。”

“妹妹你想好。杨军长比你大了二十岁。”

“大五十岁又怎样,横竖是嫁给他了事。”

李紫痕哭了:“妹妹,姐姐守在家里供你们读书上学,是为你们好……”

李紫云笑起来:“姐姐你好糊涂,杨军长不是我们银城第一个大人物么,嫁给他,我们九思堂,我们姐妹三个不是有了一个大靠山么?别人想攀也攀不上的,杨楚雄情愿送给我还不好么?”  “妹妹,你莫说气话,姐姐知道你心头难过。”

“姐姐我不难过,我只是没得心思再想,再争,一丁丁儿心思也没得了。横竖是只有这一辈子,横竖将来是要死的。”

李紫痕放声哭起来:“妹妹妹妹,姐姐已经一辈子守了菩萨,难道姐姐这一辈子只换你一辈子的没意思么

听了这话,李紫云终于忍不住也哭起来,又把那支刻了字的金笔握在手心里看,看一回,又哭一回:“错了,错了,全都错了,投错了胎,生错了人,不该在这时间来到人世上遇见他……”

李紫痕把妹妹抱在怀里:“妹妹你哭吧,哭出来心头好过些。”

姐妹两人正在抱头痛哭的时候,冬哥恰好来送水,冬哥推门走进屋来姐妹两人顿时惊呆了。只见粗手大脚的冬哥一反往日的装束,穿了一身整整齐齐的中山装,李紫痕声色俱厉地追问道:

“冬哥,你这身衣服哪里来的?”

冬哥浑然不觉地回答说:“这是陆先生身上的衣服。那天给陆先生换了新衣服,这身湿衣服没得人要,白白扔了太可惜,我就拣来穿了。”

李紫痕气得又哭又骂:“冬哥呀,你这瘟尸好不懂事,好不晓得道理,陆先生的衣服你哪里能穿得?八姐要给你活活气死了。还不快些脱下来!”

冬哥一边忙忙地往下脱衣服,一边急红了脸告罪:“八姐你莫生气,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我不晓得陆先生的衣服穿不得,不晓得你会生气,我只是可惜它白白扔了,这衣服还是新新的衣服……他们都说穿死人衣服晦气,我就说我不怕,陆先生又不是外人,陆先生是

好人……”

冬哥语无伦次地边说边脱,看见李紫云脸上淌下来的泪水便猛然住了嘴。看着那两个哭成泪人的女人.冬哥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一时手足无措不知怎样弥补才好。看到冬哥胆战心惊的样子,李紫云反倒来安慰他:

“冬哥你莫怕,我不怪你,以后不再穿它就是了。”

这一天的下午,李紫痕、李紫云带上冬哥,在去往白云寺的山路边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把陆凤梧的一身衣服埋在一株松树下面。看着冬哥把石头一块块地垒上去。把那小小的衣冠冢精心地垒好,李紫云觉得转眼间有许多过去的岁月和未来的岁月,都被冬哥的石块一起埋在那个冰冷的坟冢之中。李紫云觉得那些冰冷的石块都重重地压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不堪重负深深地叹息着仰起头来。看见一片淡得模糊的白云正消散在空旷高深的蓝色之中,她自言自语地对李紫痕说:

“姐姐,以前不懂得也不相信的,现在都懂得也都相信了。”

李紫痕听了妹妹的话,她觉得好像也正是自己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姐妹两个就那样默默无言地在坟前站了很久。只有些冬目的冷风在林间飒飒私语着,从两个女人和冰冷的坟冢之间匆匆走过。

一场大病之后,李紫云终于答应了杨楚雄,她只提了一个条件:要在陆凤梧落水的地方架一座桥,桥通行的那天她要亲自去剪彩。杨楚雄听罢呵呵大笑:“八妹不要去摘星星,捧月亮,这已是我杨某的大幸!”杨楚雄一声令下,数县工匠云集银城,锤敲斧凿日夜不停,

两个月后,眼见得一座三孔石桥横跨在“听鱼池”的下侧。杨楚雄又命工匠们在桥头两侧各扎了一座张灯结彩的牌楼,桥头又立起一通五尺石碑,石碑上是他亲笔所题的三个大字:紫云桥。剪彩通行的那天自然又是银城的盛事,一阵鞭炮鼓乐之后,身披貂皮披风的李紫云轻轻剪开了横在眼前的红绫,然后在众人簇拥之下朝桥心走去。喧哗的人群突然发现李紫云走到桥栏边,解开了肩上的披风,轻轻一抖,那件雍容华贵的披风便展开翅膀,朝着桥下平静墨绿的河水飘然而下,眨眼之间,沉进幽深的河底。李紫云在心中哭道:

“凤梧,凤梧,你莫恨我……”

紫云桥通行后的第三天,杨楚雄为自己举办了一场盛况空前的婚礼,和九思堂总办夫人李王氏的那场盛大的葬礼一样,同样成为许多年间银城人口头的谈资。当银城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地踩着一个伤心的故事走过紫云桥的时候,无不敬畏而又羡慕地想起这场联姻背后,那两个令人敬畏而又羡慕的姓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