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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书籍名:《旧址》    作者:李锐




第九章

  一

在中共银城市委收集编写的《党史资料》中,曾对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九年间的历史做出如下的描述: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二日“西安事变”之后,在全国人民统一抗战的高潮中,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银城各界人民掀起了银城新民主主义革命史上的第二次高潮,写下了银城革命史上可歌可泣的篇章。

自从一九二七年银城暴动失败后,党的组织遭到彻底的破坏,共产党员被全部屠杀,在白色恐怖下银城的革命一直处于低潮之中。一九三六年二月根据省委的指示,李乃之同志担任中共地下党银城市委书记。李乃之同志回到银城后,重建了地下党组织,组织了盐业工人夜校,和银城抗日歌咏团。考虑到银城盐业工人自古就有的行会组织传统,李乃之同志从实际出发,没有急于组织工会,而是采取加入最大的行会组织火神会的办法,和工人打成一片,关心工人利益。取得了工人的信任,进而组织和发动了银城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盐业工人总罢工,要求增加工资,缩短工作时间。虽然敌人多方阻挠、威胁,但罢工终于取得胜利。在当时党的活动经费极端困难的条件下。李乃之同志按照省委指示组织了食盐运销和烟业经销,取得了大量经费,不但解决了银城地下党组织的费用,而且为省委建立地下印刷厂和购买枪支提供了大笔资金。做出了很大贡献。

特别应当提到的是,李乃之同志按照省委指示参加了银城哥老会,并成为银城袍哥礼贤会三首领之一。此举不但极好的掩护了李乃之同志的身份,而且为筹措经费的工作带来极大的方便。

但是由于国民党反动派一面表面抗日,一面采取“反共、限共”的两面派的手段,同时又提出所谓“一个政党”、”一个主义”、“一个政府”、。一个军队”的法西斯独裁口号,肆意屠杀共产党人,先后两次掀起“反共高潮”,大举进攻八路军总部,并制造了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在这种形势下,我银城市地下党组织也遭到极大的破坏。驻守银城的杨楚雄部欧,利用盐业工人庆祝罢工胜利的机会,动用军队包围会场,开枪打死工人十五名,打伤四十九名。因为有叛徒指认,敌人将包括市委书记李乃之在内的十五名共产党员逮捕入狱,最后按照所谓”委员长行辕”的秘令,于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五日,在银城监狱内秘密枪杀了十四名同志。李乃之同志因为和杨楚雄有特殊的亲戚关系,在其姐李紫痕的帮助下被营救出狱(李紫痕当时也是地下党员),并利用袍哥礼贤会的关系秘密转移。李乃之同志在被捕前和出狱后,曾利用哥老会的关系安排一部分党员同志秘密转移,为党保留了革命力量,为银城留下了革命火种。

在“一二·五”惨案中被枪杀的十四名同志是:

组织部长:陈觉三,宣传部长:吴念慈,工委书记:罗宾,河西支部书记:乔国梁,盐局支部书记:杨闻达,通海井支部书记:武大江,烧盐工人支部书记:林建一,车水工人支部书记:邓三,以及工人党员:杨文武,刘永泰,黄双发,曾永弟,王金富,李大汉。



在银城礼贤会总舵把子龙头大爷于占东的眼里,民国二十五年到民国二十八年这三年多的时间,是他一生当中最得意最痛快的顶点。而且他至死不渝的相信,接纳九思堂的李九哥入伙,又让李九哥坐了第二把交椅当了礼贤会的“圣人”,这是他事业发达的转折点,是他最聪明的一着棋。尽管结交李乃之叫他吃了官司,还差一点掉了脑袋,可每每提起李乃之,他总是豪爽地顶起大拇指:  “李九哥没得话说,有骨头!”然后又惋惜:“可惜干了共产。”然后又圆场:“横竖都是一样,我们袍哥当年反满鞑子也是杀头之罪,和闹共产一样的罪名。”

银城的袍哥分仁、义、礼三堂,仁字叫从善会,义字叫孝义会,礼字叫礼贤会。本来哥老会是反对清朝的秘密群众社团,辛亥之后打倒了清朝皇帝,哥老会从秘密转而为公开,闹得遍地皆是,流派繁杂,时间久了又分成各个不同的团体,所谓“仁字旗,一绅二粮;义字旗。买卖客商;礼字旗,不偷就抢”。于占东的礼贤会尽管在银城有五十面公口,号称两万之众,但大都是些白水客、搬运工、堂倌、厨师、小商贩之类的下九流。所以。于占东和他的礼贤会在仁、义两堂人的眼里,也就是个厨娘、杂工的角色,从不被人放在眼里。于占东虽然每天被手下人大哥长大哥短的围着,可是心里一直忿忿不平的窝着一股火。更让于占东窝火的是礼贤会内部的纠纷不断,几面大公口的会首不服他的气,闹着要和他争坐这个总舵把子的交椅,为此已经动手打了几场,越是这样窝里咬,也就越是被人看不起。正在于占东苦于应付的时候,来了九思堂的李九哥。

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初三,于占东召集礼贤会的袍哥弟兄们到集贤居茶馆会客。他提前打了招呼:“这客人是从省里来的本堂口的弟兄,我们把见客的规矩拿严些,莫叫人家大场面来的笑话我们是一群白棚,在台盘上丢人失礼。”袍哥弟兄们问,到底是来了哪一位这样了得的客人?于占东偏偏卖关子:“见了面就晓得。”

三月初三上午。于占东领了一行弟兄在集贤居茶馆二楼的包问里,按客左主右的规矩分列两行面面相对。客人一亮相,大家都认得是九思堂的李九哥,只知道九哥在省里读大学,没想到九哥也在省里“海”起袍哥来,不免都有些惊奇。互相行礼过后礼贤会大管事按规矩一一介绍:

“首一位,占东于哥,礼贤字,海龙头。”

于占东抱拳拱手道:“虚占行一。”

客人忙应一句:“恭喜发财!”

“联身一位,振发王哥,礼贤字,海钱粮……”

不等这位“海钱粮”的三哥说“虚占行三”,李乃之笑起来:  “于大哥,都是本乡本土的,我看就免了吧。”众人都跟着李乃之笑,他又说:“他们仁、义两堂的人都有自己的茶馆,惟有我们礼贤会没得,我刚才和本家大哥说好,他答应把九思堂的东风阁借我们礼贤会用。二天我们有了自己的茶馆再还他,这也算是我给各位的见面礼。我虽然在省里读书多年,可是回到银城来到各位的公口上。还要承蒙各位的担待。”众人又笑,都说九哥豪爽,见面就办事。于占东乘兴说道:

“九思堂李九哥入我们礼贤会的伙是看得起我们,更何况九哥还是在省里读过大学的学问人,我们礼贤会自古还没得过这样排场的人,大家看看九哥排行老几才不折面子?”众人都说大哥你看。于占东问道:“九哥,你这学问人来做起我们礼贤会的圣人屈才不屈才?”

李乃之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众人都说:“九哥,莫推,再推就是不给我们面子  了。”

于是,李乃之潇洒地拱起手来:“那我就虚占行二了。”

袍哥弟兄们大吼一声:“恭喜发财!”

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初三,袍哥弟兄们在集贤居茶馆“恭喜发财”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正和一个“共党分子”称兄道弟。

让李乃之做了“圣人”的位子之后,曾有人私下里对于占东抱怨:“大哥,再哪样,他李九哥也是初来乍到,啷个就给他做起老二的高位来?”于占东断然喝斥道:“你们晓得个屁!你们哪一个有本事替我扛一块九思堂的金字招牌来,我这龙头大爷也让给你做!”

事实证明于占东做对了。自从人人都晓得李九哥入伙礼贤会之后,那些闹着和于占东争位子的人都收敛了几分,九思堂名下的烧盐工、车水工、挑夫一类的工人,凡是在"奇"书"网-Q'i's'u'u'.'C'o'm"礼字袍哥堂口上的,也自然都愿意依附礼贤会名下托九哥的照应。不久李乃之又从九思堂的盐井上弄来一批盐巴,交给于占东做运销。于占东仗着自己总舵把子的名位,盐巴未到,先派人到各处码头袍哥名下“出语言,拿上咐”,有各地袍哥做保护,他的销路畅通无阻。不到半年,礼贤会出钱盖了自己的茶楼,取名礼贤楼。开业那天张灯结彩大请宾客,于占东终于体体面面的做稳了龙头大爷。有人提醒他:

“大哥,你看李九哥二天会不会来争你这把交椅?”

精明的于占东呵呵大笑:“你们这些饭桶!就看不出李九哥在我这里是借庙成佛,他心里想的哪里是啥子龙头大爷。”

那时候,李乃之组织的工人夜校和抗日歌咏团.正闹得轰轰烈烈家喻户晓。有一次于占东暗示李乃之:

“九哥,你搞这些,该留条后路。”

李乃之听了只笑不答,却又跟他谈起一笔烟卷的生意。

民国二十八年十月初七的那一天,看见杨军长的队伍荷枪实弹地穿城而过,于占东就料定李乃之怕是跑不脱了。果然,不到两个时辰从盐场匆匆跑来几个人对他说,九哥说码头上还有他几载盐巴,要我们帮他运了。于占东只问了一句:“九哥叫抓了?”来人点点头。于占东不再多说,叫了一位弟兄送人去码头。临出门他又交代了一句:“盐巴运到,钱就送你们做盘缠。”几张神色慌张的脸上顿时露出惊喜,刚要致谢,却被于占东挥手拦住:“莫再哆嗦,我不是看你们几个的面子。不是九哥,我不搭这个伙!”

于占东没有想到,当天晚上他自己也被五花大绑地押进杨楚雄的司令部,平日难得一见的杨军长亲自坐在大堂的正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