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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书籍名:《旧址》    作者:李锐


然后.就听到屋外满树的蝉声像打雷一样响;然后,等到自己撩起帐角的时候就看见六姐,六姐的身子白得就仿佛八仙桌上那尊白瓷观音;然后,自己就跪下去说,六姐,我来生转世变牛做马也要跟到你……十几年的事情好像就在昨天发生的,只是那只木盆里再放不下这个天生怕水的孩子了,只是没有想到一切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看着之生满脸的伤,看着孩子吓破了胆的样子,冬哥心如刀割,冬哥就流着泪给孩子壮胆:

“之生,莫怕,二天我们不去读书了,留在家里,我和姑婆守到你。”

之生哭着摇头:“不行,他们会到家里来抓我去。”

冬哥就喊:“龟儿子些来抓,我就跟他们拼命,我就不活了!老子活够本儿了!”

冬哥这样乱喊的时候,街上正开过一辆宣传车,车上五六只高音喇叭同时唱着一支歌,一九六六年夏天举国上下到处都唱这支歌:

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

大风浪里炼红心,

毛泽东思想来武装,

横扫一切害人虫。

敢批判,敢斗争,

革命造反永不停,

敢批判,敢斗争,

革命造反永不停,

彻底砸烂旧世界,

革命江山万代红}

这支歌以压倒一切的气势回荡在银城上空,声震寰宇,雷霆万钧。所以,等到第二天之生的同学们高呼着口号,高唱着这支歌拥进家来抓狗崽子的时候,冬哥的反抗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人们三把两把就将一个白发老头推倒在墙角里,押着“战利品”高呼而去。一向惶恐谦卑的冬哥猛然变得果断起来,他吩咐老伴:“六姐,你守在家里,我去学校看看!”冬哥这样说的时候,李紫痕在他那双发红的眼睛里看到一种从未见过的逼人的凛然之气,李紫痕就哭着提醒他:

“冬哥,你千万小心些,你们两个丢了哪一个我也活不下去。”

冬哥那时候根本顾不得女人的眼泪,冬哥匆匆追到学校,接着又匆匆追到紫云桥。桥头已经被人站岗封锁,冬哥只好在围观的人墙里挤到桥下的河岸上,河水把毒热逼人的阳光反射上来,晃得冬哥几乎睁不开眼睛,冬哥什么也看不见,冬哥就不顾一切地大喊大叫:

“之生——!之生——!你莫怕,我在这里!’,

正喊着,冬哥听见之生的尖叫:“莫丢呀,莫丢呀.我怕死啦……”冬哥看见之生手脚乱摆着从天上掉下来,扑通一声栽进银溪里。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冬哥奋不顾身地纵入河水中,朝着那双在水面上乱摆的胳膊和时隐时现的人头游过去,一面游,一面喊:

“之生,之生,你莫走,你莫走,我来救你!,,

当一老一少从河水里挣扎上岸时,立刻被围在义愤填膺的人群中。人们不能容忍这种对于革命的公开对抗,人们不理会冬哥的哀告,一次又一次地把他打倒在

地上。可是人们没有料到这白头发的老头居然会有那样大的力量,他突然从血泊中站起来,惊天动地地喊叫着:“老子不活了!老子活够了!”一面喊着,像一头疯牛一样撞向人群,顿时和纷纷倒地的人体滚压在一起。受了刺激的人群被发疯的冬哥激发出百倍的义愤和激动,十几个人冲上去,把冬哥和之生仰面朝天地高高举过头顶朝桥上拥去。尖叫,唾骂,厮打,口号,刹那间混成炽热的人流。冬哥的眼睛上粘满了血,他只觉得毒热逼人的太阳照在脸上,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红光。那股喧嚣的人流上高举着的两具人体,远远看去,仿佛两只祭献的牲畜。一眨眼,人流从岸边涌上桥头,从桥头涌向桥心。接着,在呐喊和欢呼声中冬哥觉得自己像是飞了起来,冬哥又喊:

“之生,之生,你莫怕……”

随着扑通而起的两股水花,一切都平静下来。一时间桥上岸上都停止了喧嚣,人们都瞪大了眼睛朝那一片幽深墨绿的水面望过去,都以为或许会有什么东西浮上来。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幽深墨绿的银溪像一个缓步徜徉的诗人,依旧如往日那样幽深而墨绿,依旧如往

日那样缓缓地沿着河水中升起的石壁在听鱼池静静地停留片刻,而后,又从容不迫地从桥下静静地流去。银溪这副古老而落套的样子,和这个激流勇进的伟大时代显得格格不入。



银城人发现在那个特别漫长的夏天李紫痕白了满头的头发,在一派毒热的阳光和葱茏的绿色中,她极不谐调极为显眼地顶着那满头的雪白在银城走来走去。冬哥和之生同时被扔进河里淹死的那个下午,有人看见她在桥边的河岸上一直坐到半夜。第二天一早又有人看见她沿河边的土路走到下游二十里的河闸上,等着冬哥和之生的尸体浮上来。然后,她在那儿雇了一辆牛车,买了两口棺材,装殓了两个亲人,又带着他们走到白云山,拐过山底的弯道,在浓绿的林木中看见那座像朵白云一样静立着的石坊,李紫痕叫车停下来,指着路边的一块空地说:“就在这里吧。然后,她就一言不发地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几个赶车的农民一锨一锨地挖好了墓穴,看着他们把棺材放进那两个深深的土坑,又看着他们培出两座崭新的坟。几丛翠绿的竹子下边突兀着两堆新鲜的红土,李紫痕觉得它们太红,红得像要渗出血珠来。出了力气的农民们,浑身汗湿地坐在一边抽着烟。打量着这个古怪的老太太。他们以为她会贡献点什么,以为她会烧纸,烧完纸就会拖着长腔哭一场。可这个老太太却一声不语的让人害怕。他们看见她只在坟前点了三炷香,然后就双手合十地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像块冰冷阴森的石碑。过了很久很久,她转过身来把一叠钱交给农民们,然后说:“你们先走吧。’’农民们不放心.催她一同走,又告诉她说山上的庙早就封了门,和尚们也早都赶回家种田去了。这几个陌生的农民并不知道。许多年以前,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曾和埋在坟里的那个男人一起来过这里。那时候,她指着这片空地说:“等我死了,就埋在这山坎下边,离白云寺近些。”想不到几十年后。竟是她自己到这来先把冬哥埋进土里。李紫痕远远地望着那座像朵白云似的石坊,看到满山遍野许多斜射的静静的阳光,阳光把许多揉碎了的岁月铺在两座殷红的坟头上……那座石坊自己走过不知多少次了,她记得石坊上刻着两句自己一直就弄不大懂的话,好像是说人来人去、人生人死本都是一回事。可是现在,生和死就是这样面对面的看着,刻骨铭心、肝肠寸断的一切都留给活着的人来承担,都留给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恍惚之中,李紫痕总是从那两座殷红如血的坟头上看到两张惨白如纸的脸。在水闸边把他们捞上来,一老一少并排躺在闸坝上,两张惨白如纸的脸被太阳直照着,两双眼睛紧闭着。李紫痕总不相信他们就死了,她坐在两人中间,帮他们理顺了头发,然后就轻轻地和他们说话。叫一阵冬哥,又叫一阵之生,然后说,你们莫吓我,你们就把我一个老太婆丢下不管了么?然后又说.你们不做声,我就不走,我就坐在这里等你们起来。然后,身边围上一些人,人们把她搀起来对她说,老人家,我们还是把他们装起钉好吧,放在这里太难看。然后,人们七手八脚的把一老一少抬进白森森的棺材里,又七手八脚地钉好。叮叮咚咚的锤声震得人心惊肉跳的,李紫痕就想起来冬哥和之生是死了,是昨天叫人丢下紫云桥淹死的自己今天是专门带了钱来装殓人的。自己已经想好了,这两个亲人都去埋到白云山脚下,将来自己死了也埋在那里,就是死了,也要一家人死得亲近些,死在一起,死得离白云寺近些。自己一心喜欢白云山的清静,喜欢这满山遍野的绿树翠竹,喜欢这满山遍野斜斜的阳光。自己还是一个姑娘的时候,就挑好了这个安放死的地方,而且是和冬哥一起来挑的。那石坊上的话,也许是有些道理,既然人人都要死,又何必活着争来争去呢。可是这样恍惚的想着,并不能安慰了李紫痕,站在那两座崭新的坟头前边,她分明觉得两个亲人无情地带走了全部的生,却独独把黑暗无边的死留给了六十一岁的自己。

身后那几个雇来帮忙的农民还是不敢走,又走上来催促:“老人家,还是坐上车走吧。我们不敢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出了事情我们担不起的。”

李紫痕只好坐到牛车上,等到牛车再一次拐过山底的弯道,看不见白云寺也看不见亲人的时候,李紫痕突然放声大哭起来。赶车的农民们都松了一口气,都说:“老人家,哭哭吧,哭一哭心头好过些……刚才你把我们吓坏了。”

不久以后,银城人就看见李紫痕白了满头的头发,看见她顶着一头雪白极不谐调极为显眼地在夏天的城市里走来走去,人们就想:六姑婆怕是活不长了。可是在那个让人热血沸腾的夏天,人们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高指示”一条接一条的发下来,中国人民就掀起一个又一个的革命高潮,在那种大好形势下人们没有精力注意一个老太婆。断断续续的有人看见她去买过菜。也有人看见她很吃力地提了一只木桶,木桶里只装半桶水,一步一挪地从洪源井往家里搬水。还有人看见她坐在屋檐底下,面前居然放着那个她用了几十年的绣架,只是不见她再绣什么,就那样呆呆地坐在绣架的后面。有时候绣架上就会绷了一块好看的绸缎,绸缎上的花鸟鱼虫、闲云野鹤全都栩栩如生鲜艳无比,但那都是许多年以前绣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