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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书籍名:《旧址》    作者:李锐


有几个心细的邻居猜测说,六姑婆不会死的,现在每个月九公还从北京给她汇钱来,六姑婆准是在等九公回来。想到这个女人一生当中种种出人意外的古怪行为,人们觉得这个猜测也许有几分道理。渐渐的,人们越来越少见到这个老太婆,随着间隔时间的延长,大家也就越来越淡漠。总之。过了一个十分短暂的冬天和春天,转眼又是夏天。忽然有人想起来大约总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六姑婆了。于是就有人去敲门,敲门没人应,大家就说撬开看看吧,就有人去拿来了铁杠。老屋的门一打开,就仿佛进了蜂窝,就看见密密麻麻一层黑森森的苍蝇爬满了墙壁和所有的桌子椅子。随着嗡的一声乱响,屋子的墙壁、桌子、椅子和那张雕花的檀木大床才露出来。成千上万的苍蝇滚做一团夺门飞出来,几乎把人撞倒。一股催人作呕的腐味搅得人们五脏六腑都翻转起来,人们慌忙地退出去躲了一刻,等到再次走进屋子的时候,看到了六姑婆的尸体。只是他们骇然无比地发现,这老太婆的尸体竟然打扮得如一个华丽无比的盛装的嫁娘。她周身上下都是鲜艳的绸缎,绸缎上都是她自己绣上去的精美绝伦的图案。人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打量着这具花团锦簇的骷髅,打量着这座城市里独一无二的女人。人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人们也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是痛苦的还是快乐的,人们更不知道她为什么把死打扮得如此华丽,如此的令人惊讶和恐惧。

人们远远地望着那具华丽的骷髅,没有人敢往前走,也没有人敢再留在那间阴森的老屋里,人们不知道怎样来处置这具尸体。后来有人提议,把屋门拆了,连人带床一起抬到院子里烧掉。于是,一阵忙乱之后,大家在一堆冲天的大火中,看着一个女人化成一片无用的灰烬。

又过了许多天,一个远房的表外甥才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在北京的李乃之,他没有想到,李乃之接到信时正被关押在“牛棚”里接受群众专政。

第十四章

  一

李乃之没有想到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在银城监狱里的那场枪决,一直在追随着他,一直等到一九七O年二月十五日才把他置于死地。

在“文化大革命”搞了两年多以后,伟大领袖毛主席又特别为城里的机关干部们,指出一条金光闪闪的“五七”道路。于是李乃之夹在潮涌的人流中,从北京来到江西的“五七”干校。按照军代表的指示,李乃之和另外几名副部长一起,被特别关押在一排房子里。

坐在汽车上走出南昌城的时候,看着那些锈红色的田野和丘陵,李乃之忽然陷入一阵难熬的乡愁之中。这儿的一切和银城太像了:这些像涸了血一样的红土地,这条翻着泥浆的红色的土路,公路旁边这条逶迤曲折紧随不舍的小河,远处在潮湿和阴冷中瑟缩着的村落,山冈上寒涛阵阵的马尾松,都几乎是银城的翻版,李乃之觉得它们太熟悉了。他忽然想起许多年以前,自己曾经背着一只书包一寸一寸地走过这片风景,然后,在背后的夕阳和一条幽远的大道的尽头,看见了两个和自己最亲近的女人。那两个女人举起手来,其中的一个手里还捏了一块手帕,晃动的手帕在夕阳里飘飞着,像一只纤细怜人的白鹭在黄昏中犹豫彷徨。李乃之抬起眼睛下意识地朝天上打量,想看看太阳,可是没有找到。阴霾的天压得很低,四下里一派含混低暗的冷光。裹在军大衣里的专案组长面无表情地挤在身边,直盯盯地看着前面的汽车屁股。车队前面不远处的荒地里。孤零零地出现了几排灰色的砖房,看见砖房有人说:“到了。”于是,晃晃悠悠的车队停在房子中间。冻了一路的“五七”战士们跺脚搓手的和行李一起挤在院子里,等着分配房间。

“五七”干校的前身是个劳改农场,现在犯人们迁走了,留下几排空房子,一圈高高的围墙,一群黄牛,和几个花钱雇来看房子的农民。李乃之所在的一连二排三班全都是副部长以上的清理对象,用军代表的话说,全是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和揪叛徒斗争中捞住的大鱼。大鱼们都是老头,老头们更不耐冻,全都坐在行李卷上缩着。李乃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玻璃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一股泸州大曲的酒香味立即在院子里悄悄飘开来,酒是临上火车前儿子悄悄塞给他的。专案组长闻见酒味立刻沉下脸来:

“李乃之,这儿是‘五七’干校,不是你花天酒地的地方!”

所有的眼睛都朝李乃之转过去,李乃之漠然的脸上泛着青光,关进“牛棚”一年多以来,这种呵斥早已成了家常便饭,早就习惯了。专案组长走上去一把夺过酒瓶朝对面的砖墙上摔过去,[奇`书`网`整.理提.供]随着清脆的破碎声,浓烈的酒香味充满了院子。李乃之不动声色地看看发怒的专案组长,然后朝那些闪着冷光的碎玻璃惋惜地转过脸去。背后另一个大鱼低低地劝了一句:“老李,算了。”可是等到人们各就各位的搬进房间后,趁着同屋监视的人被召去开会的空档,李乃之像变魔术一样又从怀里掏出一只扁平的酒瓶来,拧开盖子咕咕地喝下两大口,然后把瓶子递给刚才劝过他的那个大鱼:“老陈。来一点!”老陈笑了:“真拿你没办法。”

于是,从进入“五七”干校的第一天起,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之中,“大叛徒李乃之专案组”和军代表就不得不因为酒的问题和李乃之进行反复的斗争。他们严禁李乃之喝酒,买酒,甚至经常搜查他的行李,还专门为此召开过一个批判会。可是他们至死也没能让李乃之停止了喝酒。李乃之想尽了一切办法,一次又一次的买到酒,一次又一次的打破了军代表和专案组的禁酒令,这几乎成了他的一种游戏,一种乐趣。李乃之在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顽固地坚持着这个和时代格格不入的游戏,一直到在这游戏中格格不入的死去。

在所有被捞住的大鱼当中,李乃之原本是排名最末一位的副部长,而且是“文化大革命”前一年才刚刚从局长的位置上提升的。那一年长期患有慢性肝炎的李乃之积劳成疾,在办公室里吐血昏倒,经过住院抢救,又经过半年的疗养之后,在李乃之一再的请求之下,他又恢复了工作,不久便有了这个提升的任命,这个排在最末一位的副部长,实际上是一个并不具体负责的闲职。但是“五七”干校不是疗养院,由于李乃之在运动中出名的顽固态度,军代表不允许李乃之接近任何人。分配给他的工作是放牛和打扫厕所。出乎人们预料的是,李乃之竟然出奇的喜欢放牛的工作。在经过一个冬天之后,那群黄牛竟然被他管理得井井有条,驯服整齐得像一支军队。在这一群牛里李乃之最喜欢那头尖角高昂的头牛,他为它起了一个很亲切的名字叫老黄,常常从食堂里买了馒头优待它。老黄干活弄脏了身子,李乃之就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为它刷洗。渐渐的,聪明的老黄认准了这个耐心的主人。只要李乃之往牛圈的门口一站,老黄就会昂起双角走过来站在对面,两只大眼懂事地张望着。李乃之从那双大眼睛里看见许多无邪的信任。就常常会被老黄感动。李乃之就会走上去拍拍老黄的脖子说:“老黄,没有事情,我就是来看看你。”说了这些话以后,李乃之总要找点事来做,或是给牛们添点草,或者是往牛圈里撒些干土。如果这些活都做过了,他就用一把棕刷把老黄周身上下细细地刷一遍。刷着刷着,老黄就会扭过头来,脖子上的牛铃就叮叮当当响起来,然后就叫,叫得很慢,很低,有很多很多的依恋。李乃之就又会拍拍它的脖子:“算了,老黄,你不用客气了。”

渐渐的,“五七”干校的人们发现,李乃之放牛手里不再拿鞭子,只拿一枝竹笛。那枝笛子是李乃之自己用一根竹子做成的。李乃之把当年在抗日歌咏团学来的本事派上了用场,他吹着笛子带牛群上山,又吹着笛子带牛群回家。渐渐的,人们又发现上山时的曲子是《东方红》,回家时的曲子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只要笛声一响,头牛老黄便会听话地带着牛群从牛圈里走出来。一头接一头地跟在李乃之的后边。晨昏交替之中,背后挂了一顶草帽,手中横了一枝竹笛的李乃之,竟然真的变成了一个老牧童。有一天,李乃之在山坡上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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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着老黄,看着山脚下潺潺而去的溪水,听着山坡上叮咚悠远的牛铃,猛然就想起几十年前在报纸上看到一份下野通电,打烂仗的刘司令说:“樵山钓水,遂我初衷,某盼息影乡间,田园之乐久矣……”

李乃之坐在山坡上看着远处涌上血色的夕阳,看见一个古老而又落套的黄昏,在一九六九年的傍晚中朝自己走过巷,走进自己纷乱如麻而又平静如水的心中。李乃之慢慢地扭过头去问:

“老黄,吃饱了没有?我们回家吧?”

接着,李乃之吹响了短笛。听见笛声,老黄立即从草丛里抬起头来,沉稳持重地走下山坡,走到坡底的时候,它扭回身子威严庄重地召唤伙伴们下山来。李乃之笑起来,接着又吹响了那支大家都能听懂的《大海航行靠舵手》。

老黄高昂着双角再一次发出哞哞的吼叫。

李乃之带着牛群在“五七”干校走来走去的时候,常常会碰见一个粗笨的黑脸农民,大家都叫他幺佬。幺佬原来是被劳改农场雇来照看空房子和牛群的,现在又被“五七”干校留下来,还干原来的活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