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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书籍名:《旧址》    作者:李锐


“坚决和大叛徒划清界线”的女儿不但没有回来,甚至自始至终连一个字的消息也没有。女儿如今是心如铁志如钢地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站在陕北的老革命根据地的土地上,充满了对背叛者的怨恨和愤怒。女儿延安先把一张“坚决和大叛徒李乃之划清界线”的大字报贴到部机关的走廊里,随后又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陕北的黄土高原去和贫下中农相结合,又过了不久,延安从陕北米脂写信告诉母亲说,为了一辈子扎根农村,为了一辈子与工农相结合,她已经和村里的一个羊倌结了婚。李乃之心里清楚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这一切都是出于女儿对自己的怨恨和愤怒。李乃之看着车厢下边哭红了眼睛的孩子们,看着站台上纷纷攘攘攒聚的人群,忽然觉得似乎和女儿隔了千山万水,隔了千年万年,忽然觉得此生此世也许再也看不见女儿延安了。

从南昌火车站回到“五七”干校,专案组的监管人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查李乃之随身携带的物品,果然被他们搜出两瓶白酒。但是到了晚上熄灯睡觉以后,李乃之的被子里还是飘出了浓烈的酒气。监管人员再次搜查的时候才发现,他们一直以为李乃之用来暖床用的那只橡胶的热水袋里,竟然装了满满一袋六十度的二锅头。于是第二天,这只热水袋和那两瓶酒一起被拿到了李乃之的批判会上。军代表和革命群众声色俱厉地谴责李乃之这种对抗文化大革命的狡猾态度,并且上纲上线地指出李乃之这样大肆喝酒,是一种明知故犯的慢性自杀的反革命行为。李乃之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召开自己的批判大会了,但为了喝酒而遭到批判这却是第一次。李乃之漠然地站在一九七。年一月冰冷的阳光里。偶尔向台下的人群看上两眼。他看见会场最后边的角落里蹲着幺佬,当两个人的视线碰到一起的时候,幺佬慌乱地低下头去,李乃之的脸上忍不住的掠过一丝微笑。他发现不少人的眼睛都在笑,笑他居然用热水袋藏酒,笑这个批判会开得有点荒唐。

经过这次的枇判和搜查之后,李乃之很难再弄到酒了,因为军代表把禁止李乃之喝酒的“勒令”,贴到所有的商店门口,并要求所有的人不许以任何方式为李乃之弄酒喝。没有酒喝的李乃之仍然重操旧业。每天带着老黄和牛群走来走去,人们都觉得他似乎是老了许多,

有些人私下里还宽慰他:“老李,不喝酒其实对你自己的身体有好处。”李乃之也同意地点头笑笑,只是笑得十分索然。没有酒喝的李乃之只好带着牛群,十分索然地在一九七。年的一月走来走去。在山坡草滩之间和牛群默然相对的时候,那种对妻子的思念便常常会痛彻心脾的没顶而来,李乃之就会在这没顶的狂潮中深深感到了自己的衰老,就会如饥似渴地想起杯中之物,就会无比清晰地回想起一杯入口之后,那种猛烈燃烧的快感。他就会忍不住对自己的伙伴诉苦:

“老黄,一日无酒如度三秋呀。”

听到他的话,老黄就把那双又黑又大的眼睛信任依恋地转过来,定定地望着。受了伙伴的感动,李乃之有时就会念几句酒仙李太白的句子,那些句子就在一九七零年一月冰冷的阳光里碰撞出许多古老而又落套的意境来:

五花马,干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念过了这些古老的句子,李乃之常常就自嘲地笑起来,拍拍伙伴的脖子:“算了,老黄,那个人说的话你不懂。”这样说过之后,李乃之的鼻眼之间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涌起一阵酸辣。他就又很不好意思地对伙伴道歉:“对不起,老黄,其实你还是不懂更好些。”

但是李乃之没有想到,劝自己戒酒的幺佬竟会想出那样巧妙的办法为自己弄来酒。这一天李乃之把牛群赶到山坡上的时候,幺佬匆匆赶来领走了老黄,说是要用它拉碾子。没过多久,老黄独自一个又走回来。李乃之发现老黄的脖子下边吊了一只书包,打开书包发现里面装了一瓶白酒,一包花生米。李乃之四下搜寻,看见山路上正远远地晃着幺佬粗笨的背影。当天下午,两人又在牛圈门前相遇的时候,李乃之笑着问:

“幺佬。你这瓶酒不伤肝脾么?”

幺佬抬起头来:  “老李,我和你一样,也死了堂客。”他看看有几分惊讶的李乃之又说:“老李,人死了都叫不回转的,你莫太难过。你是大干部,你该比我懂道理。”

这一次轮到李乃之说不出话来了。两个人默默无语的把牛槽里添满干草,又一起把牛圈门前的牛粪铲到粪堆上,然后,用那枝木杠顶好门。然后,李乃之呆呆地看着幺佬粗笨的身影渐渐远去。然后,李乃之想,我要喝一点,为幺佬喝一点。于是他从怀里抽出那个瓶子

来,瓶子里还有他特意省下来的半瓶酒,是准备明天喝的。李乃之毫不犹豫地仰起脖子把所有的酒一饮而尽,又把酒瓶摔到牛粪堆上。顿时,胸膛里熊熊燃烧的酒力让他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快意。在熊熊的燃烧中李乃之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死的临近。他想,自己也许等不到清白得到证明的那一天了,自己已经不需要那个证明了。

这样想着,他忽然觉得心中的火力荡然而去,清静明澈如一潭幽幽的秋水。

死亡是在那个大雪飘飞的除夕之夜悄悄找上门来的。

那一天,  “五七”干校全体干部举行了春节“会餐”,军代表宣布放假五天,并且和大家一起饮酒祝贺。但是这个春节会餐把所有的牛鬼蛇神排除在外,李乃之还是照旧去放牛。把牛赶到山上的时候李乃之想,幺佬今天也许会来的。可是幺佬没有来。幺佬被派到厨房后边去杀猪,在屠案上整整忙了一天。一直到傍晚把牛赶回圈里关好门,李乃之也还是没有见到幺佬。但是等到李乃之铺开被子准备睡觉的时候,却从被子里滚出一瓶烧酒来,李乃之笑起来,知道这是幺佬留下的。他立刻打开瓶子大大地灌下两口,立刻就有热烘烘的酒力烧起

来。在热烘烘的酒力中李乃之想起了孩子们,不知他们都怎么样了,不知他们是怎么过这个春节的。接着,李乃之又大大地喝下两口,他觉得那股热烘烘的力量从心里弥漫出来,他觉得很暖和,很困,觉得那只马灯很温和,很明亮。他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睡着的时候门外下起了鹅毛大雪,其大无比的雪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转眼染出一个银白柔和的世界。

凌晨时分,李乃之被一阵绞痛惊醒了,随着一股血腥的翻滚猛然吐出一口来。因为有过一次吐血的经历,李乃之知道自己吐的是血,打开手电把痰盂拉到床头近前的时候,他看见了那一片淋漓的红色,接着,他又看见了窗台上一层厚厚的晶莹的白色。他想,下雪了。

等到人们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时候,李乃之已经吐了半盆暗红的血。最近的一座医院离“五七”干校也有四十华里。军代表问,这种天气路上滑不滑。司机说,滑。军代表说既然不安全那就等到天亮吧。李乃之一语不发地躺在床上,他明白,自己不需要医院,也不需要天亮了。同屋的老陈问,老李你看你有没有事情要家里人办的。李乃之想了想说,叫三女儿延安来吧,叫她把这些弄脏了的被子和衣服洗干净。老陈又问,老李,你想想你还有什么话要我们替你向党组织转达的。李乃之听明白了老陈的意思,他看着老陈的眼睛摇摇头,接着又是一大口暗红的血浆吐了出来。

躺在担架上被人抬上汽车的时候,李乃之觉得有些冰凉的东西融在脸上,他睁开眼睛,看见几排雪白的屋顶,和几个雪白的树冠安安静静地站在洁白的雪地上。太阳还没有出来,天地间溢满了黎明前的柔和与安详,透过这古老而落套的柔和与安详,李乃之看见自己最后的一点生命,正从蓝得发黑的天宇深处纷纷扬扬地扑落下来。李乃之想起来,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在银城监狱被秘密枪决的那一天,也是一个下雪的天气,也是在这样一个高墙四围的院子里。

这一天的下午。梅岭医院内科病房发出一张死亡通知单:

床号:18,病人姓名:李乃之,性别:男,年龄:六十,入院时间,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五日上午九时三十分。入院诊断:大呕血,肝硬化,胃底静脉曲张破裂。

病情摘要:死者于今展四时突然大呕血约二干毫升。下午一时许再次呕血一千二百毫升,抢救无效,于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五日下午五时十五分死亡。

死亡原因:大出血,失血性休克。

医师签名:刘书香

一九七零年二月十五日下年七时

在整理遗物的时候,专案组和军代表发现了一张写满了字的《人民日报》,李乃之用一行接一行的字填满了报纸上所有的空白,那些所有的字都只写了一个词: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革命……没有前言,没有后语,没有标点,甚至连一点空档也没有,只有那密密麻麻纠缠不清首尾相接的一片。谁也猜不出李乃之这样写的意思是什么,谁也猜不出李乃之把这些字倾泻到报纸上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五七”干校的人一直等着李乃之的三女儿延安来为她父亲洗那些血衣。

但是,延安没有来。

第十五章

  一

临死之前,经过两年的劳动改造,白秋云已经成了一名标准的农工,锄草,割麦,担水,扬场,摘棉花,喷农药,样样都会。甚至连为大白菜追浇肥水这样要男工做的重活,她也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