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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书籍名:《旧址》    作者:李锐


在靠水渠的粪池边上立着一架桔槔,一头吊一只圆底的柳斗,一头吊了一截铁轨。抓住吊绳把柳斗摆进大粪池,轻轻一甩,柳斗就沉到粘稠的粪汤里去。然后借铁轨的重量把柳斗悠到渠边上,再一甩,粘稠的粪汤就随着渠水被冲走。那些黑绿或是黑黄,就把清清的渠水搅成混浊的一片,顺着水渠流进菜地。那种冲天的恶臭,那些沿着柳斗滴流下来的催人作呕的粪汁,那些踊动的白蛆,那些随时随地跟着柳斗一起升起来的,想得到的和想不到的各种污物.白秋云都已经见惯不怪习以为常了,她甚至习惯了农忙时节就坐在菜园的粪池边上吃午饭。

管理实验农场牛鬼蛇神劳改队的张财,原来是一名粗壮的农工。在张财眼里只有手拿工具下地干活的人才算是劳动人民,其余的都被他一概分作两类,男的叫当官的,女的叫官太太。当劳改队长这件事叫张财无比的愉快,因为这样可以让他每天每日的把当官的和官太太攥在手心里开心。对这些人张财还有一个总称:叫狗屎堆。每天把牛鬼蛇神们集中到地头上,劳动之前要学一段毛主席语录,而且每天都学由他指定的那一段。张财把一个当官的或是官太太叫出来。然后把自己的语录本递过去:

“念吧,就念十六页下边这一段。”

于是就念:“顽固分子,实际上顽而不固。顽固到后来,就要变,变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念到这,张财把手一挥:“停!听见了吧?狗屎堆!你们这些当官的、官太太全他妈是狗屎堆!我张财三代贫农,我爷爷是门头沟下煤窑出苦力的,我爸爸是天桥拉洋车的,我他妈是种菜的。凭什么我们就得几辈子出臭汗呀,啊?凭什么你们就成天吃香的喝辣的还他妈多领钱儿?这他妈理儿顺吗?要不怎么毛主席搞文化大革命呢,要不怎么毛主席瞅着你们不顺眼呢,全他妈狗屎堆!干活吧,您哪,也他妈当当这劳动人民吧!”

在牛鬼蛇神劳改队里张财对白秋云有特殊的兴趣,理由很简单,因为白秋云是这支劳改队里最大的官太太。在被抄家后的第二天,白秋云到劳改队第一次参加劳动。张财笑着把白秋云从队列里叫出来,要她念那段关于狗屎堆的毛主席语录,念完了语录,张财又把白秋

云手里的帆布手套拿过去笑着说:

“今儿咱们这可来了大人物了——部长太太。瞧这手套,多白净。我听说部长的工资打今儿起不发了。存款折子也叫专案组的弄走了,这回咱们算是平起平坐了。我干了一辈子活儿也没舍得戴双手套,你当你还是什么宝贝儿?你还在这金枝儿玉叶儿的娇着,你跟他们一样,你他妈也是狗屎堆!”

骂完了,张财指着菜园边的两个大粪池给白秋云派活:“你今天把这池子的粪给我倒过那池子里去,我也不为难你,能倒多少算多少,今儿中午您给咱们加个儿,我让食堂给你送饭。”

白秋云就是在那天学会了使用桔棒的。八月的太阳毒焰四射,大粪池里的恶臭和蒸腾出来的强烈的氨气逼得白秋云几乎窒息过去,成团成团的苍蝇密如蜂群一般的把人罩在中间,肆无忌惮地落在身上、手上,落在眼睛上、鼻子上、嘴唇上,一股无法抑制的恶心冲决而出,白秋云哇地一口喷出了早晨吃下去的所有东西,把一片粘稠的白色喷吐在一九六七年八月的太阳底下。那一片粘稠的白色,当即在苍蝇的欢呼声中被覆盖成密密麻麻地拥挤的黑色。被白秋云无意间拽动的桔棒在耀眼的阳光下微微的晃动起来,活像一个垂着两只长臂的无用的木偶。

张财说到做到,中午果然亲自把饭送到菜园里来,一盘炒豆角,两个玉米面窝窝。张财把饭菜放到粪池边机井的水泥台上,叫白秋云过来开饭。等白秋云走过来,张财合上电闸打开了机井的水泵,清凉碧透的地下水哗哗地喷涌出来。张财说:

“来吧,部长太太,我伺候你洗洗手吃饭.别让人家说咱们一个虐待俘虏是不是?”

白秋云洗了手,又把脸直接伸到沁凉的井水里去,像所有的农工都常常做的那样,大口大口地把冷水吞下去,做完这一切白秋云用手绢擦着脸告诉张财:

“我不饿。我不吃饭。”

张财笑了:“不饿?行。那就别糟蹋东西。我可告诉你,你赶明儿跟你们那帮狗屎堆打听打听。他们哪一个不是先在这吃的头一顿加班饭?不过了这一关,谁他妈也别想上别处去!”张财端起饭菜要走的时候又扭过头来补了一句:“不饿?我瞧你刚刚喝水那股劲儿比他妈牲口强不了哪儿去。你别急,早晚有一天,我得把你这官太太改造成劳动人民!”

白秋云呆呆地坐在停了机的井台上,八月的骄阳又毒辣地包围上来,田野中一派蒸人的死寂,不远处嗡嗡的蝇阵清晰入耳,那股冲天的恶臭又逼上身来。白秋云

不想吃饭,白秋云连一丝一毫的食欲也没有。

第二天白秋云也没有吃饭。第三天还没有吃。

于是,白秋云就一连一个星期都被派到那架桔槔下边,站在两个大粪池中间,罩在嗡嗡的蝇阵和冲天的恶臭之中。终于白秋云的肠胃被繁重的体力劳动调整过来,那种浑身的虚软和强烈的饥饿,终于使她在这个星期的最末一天从盘子里拿起了玉米面窝窝。张财自信而又满意地站在一边,欣赏着一个饥饿者的咀嚼和吞咽。

白秋云在改造中终于成为一名合格的农工,白秋云终于习惯了野外的严寒酷暑,习惯了所有的肮脏和劳累。望着那架肮脏的桔椿,白秋云忽然就会时常想起在省立师范大学的时候,曾经读过有关桔槔的描述。庄子在他的《天运》篇中曾经高雅而悠闲地提到它,庄子说:“且子独不见夫桔棒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者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也。”于是,白秋云在这高雅和悠闲中深深的感到了自己的尴尬。自从自己跟随了丈夫,并且也跟随了丈夫的革命以来,就不断地被提醒要改造自己,要和自己原来的剥削阶级家庭彻底地划清界线。改造到今天,白秋云看着自己手心里磨出来的茧子,忽然感到说不出的疲倦。白秋云觉得自己就像一架无望的桔棒,一次次地被人推着低下头。又一次次地被人拉起来。在这种弥漫而来的疲倦中,白秋云常常就会依稀地想起葱茏的白园和幽静的竹园,想起那架装了许多少女梦幻的荡椅,想起自杀而死的母亲,想起许多落套而尴尬的往事。白秋云是在母亲死了许多年以后经过许多周折,才秘密地打听到这个消息的。从那时起,.白秋云就一直深深地怀着对母亲的愧疚,一直希冀着一种此生此世也许永无可能的补偿。如果人死后真的能有来世,哪怕历尽磨难,自己也一定要做到对母亲的补偿。想到来世,白秋云知道自己想到的是死,可她在这深入骨髓弥漫身心的疲倦中,深深地渴望着死。白秋云渴望着用死来终止这无边无际无可逃避的疲倦。白秋云渴望着用死来摆脱这缠绕着自己的落套和尴尬。



白秋云终于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切,一瓶安眠药,一杯水.和一张留给儿子小若的便条。白秋云准备好这一切的时候面无表情心平如水,准备好了才发现这一切都是这么落套。也许是因为预想了太多次,也许是等待了太长的时间,等到这一刻终于来临的时候竟是这么意想不到的平淡无奇,简单乏味。桌子上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的,空空荡荡的。干净和空荡当中只有一瓶药,一杯水,一张纸。白秋云静静地与它们对视着。灯光从头顶上泻下来照着一瓶药,一杯水,一页白纸,和一张漠然白皙的脸,仿佛阗然无声的雪地上冷清地站着一株树,而且只有一株。白秋云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白秋云挑今天这一夜来做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也并非是今天又受到了比平常更特殊的刺激和伤害,她只是觉得不想再拖下去了。今天一整天她监督着儿子小若做了一日三餐的饭,虽然小若只有十岁,但这一日三餐让他做得还算有条有理。吃完晚饭,母子两人一起收拾碗筷的时候,白秋云拍拍儿子的头说:

“儿子,你长大了。”

小若抬起头来看看母亲,小若不知道母亲这句话说得肝肠寸断。白秋云又拍拍儿子的头,又说:“儿子。你长大了。”

小若说:“妈,我才十岁。”

白秋云就又说:“可你长大了。”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白秋云一直在教儿子做家务,洗衣服,钉扣子,做饭,生火炉,一样一件手把手地教。教得很耐心很仔细,每教会一样,白秋云就知道自己离那一天又近了一点。有时候看着儿子笨手笨脚地把一件事做成了,白秋云就会笑起来。小若就觉得母亲笑得很惨,觉得母亲笑起来的时候一双眼睛正越过自己远远地盯着什么在看。小若不知道母亲正在心平如水地打量着死,小若就有点担心,就叫:“妈妈。”白秋云被儿子从恍惚中叫醒的时候,眼睛里就又会温暖起来。

白秋云说:“儿子,你长大了。”

小若说:“妈,我才十岁。”

白秋云就又说:“可你长大了。”

说了这些话以后,白秋云顿时觉得如释重负无牵无挂,就像一条在惊涛骇浪中不堪颠簸的船终于挣脱了缆绳,就像一头耗尽生命要离开巢穴的母兽,终于教会了孩子捕食的本领。现在一切都变得十分简单了,[奇`书`网`整.理提.供]现在自己面对的只有这一瓶药片,一杯清水,一张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