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旧址

乐读窝 > 其他书籍 > 旧址

第36章

书籍名:《旧址》    作者:李锐


从头顶上泻下来的灯光白晃晃地照着它们,一切都和自己设想的一模一样,一切都变得这样简单这样似曾相识。一直以为黑暗无边的死,身临其境的时候却是这样一片光明烛照的空空荡荡的冷清。

屋外是一个无风无声的冬夜。许多年前的那个漆黑的冬夜,白秋云舍生忘死的坐到那条乌篷船上漂泊而去的时候,并没想到到头来将是自己独自一人面对这片空空荡荡的冷清。父亲坐了汽车到省城来办事情住在竹园,白秋云从父亲嘴里听到李乃之被捕的消息,她立即做出了决定。她告诉父母说自己要去大学住几天,随后便秘密地返回银城,直接到杨军长的官邸找到八姐李紫云。听了她的决定,李紫云说:“云妹,你可晓得九弟这一去生死难料,你就不怕么?”接着八姐哭了:“云妹,你丢了大学不读,丢了父母不顾,真想不到你对九弟有这样一片真心……云妹,我们把九弟托给你了……”那条乌篷船摆过紫云桥,从昏迷中醒来的李乃之也问:“秋云,你要想好,我们两个随时都有被捕和牺牲的可能,你就不怕么?”一盏在船棚下摆来摆去的马灯照出一张苍白的男人的脸,照出船外一片黑暗无边的夜,照出一个女人飞蛾扑火般的勇气和决心。白秋云泪如雨下,白秋云被自己一生中彻骨难忘的幸福所感动,白秋云说:“乃之,你莫说……我把一切都想过了,前前后后都想好了。”江水悠悠,孤灯如豆,白秋云在一片无边的黑夜中庆幸自己终于和渴望的人同乘一叶生命之舟。那时候八姐紫云没有想到弟弟的革命有一天会成功,那时候白秋云没有想到丈夫有一天会被人从自己身边带走。

丈夫突然在一夜之问变成了大叛徒、大特务。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和大标语几乎把房子和院墙包了起来,从院门到屋门的甬道也被人别出心裁地用一条“揪出大叛徒、大特务李乃之”的标语覆盖了,丈夫就是从这条标语上被人推操着唾骂着拉走的。人们踩着丈夫的名字走出去的时候,给她留下一张“勒令”,要她“彻底和大叛徒、大特务划清界线,揭发检举,并于即日参加实验农场的牛鬼蛇神劳改队,接受劳动改造。否则也将和李乃之一样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白秋云在被搜查翻找过的一片狼藉中坐下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这个翻箱倒柜的家空荡荡的像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枯树,忽然觉得人们对自己这个“资本家的臭小姐”的批判也许有点道理,许多年前的那个漆黑的夜里,自己舍生忘死的坐到那条乌篷船上漂泊而去的时候,追求的是一个自己所爱的男人,而不是那个男人所献身的革命。临出门之前丈夫转回身来说:“秋云,我还是那句话,相信群众.相信党,我的问题总会查清的。我问心无愧。”可丈夫的话立即被“顽抗到底死路一条”的口号声淹没了。那时候,白秋云觉得自己所相信的一切,都不能代替丈夫从自己身边被人带走这个事实,白秋云忽然觉得丈夫此去也许就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忽然就想起表哥文达是服砒霜自杀的。表哥临死前在痛苦地挣扎中把那张床弄得也是一片狼藉,枕头跌落在地上,床单被揪做一团,被子乱糟糟地堆着,洁净拘谨的表哥忽然间变得丑陋可怕,像是一堆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白秋云就想,自己不会这样去死的,要死也应该死得干净些。这样想着,白秋云朝满地的书本、信件和照片蹲下去,把它们一件一件地拾起来。然后她就发现了那张发黄的旧照片。照片不知被谁踩过一脚留下半个肮脏的脚印。她觉得照片上的这个人好像在哪见过,猛然想起来这个坐在一只荡椅上的小女孩就是自己。那时候自己坐在这只荡椅上,躲在芭蕉树荫里捧一本《考证白香词谱》,最喜欢念李清照的“凄凄、惨惨、戚戚”,这一切都是梦么?这个当年无忧无虑坐在芭蕉树下的荡椅上的小女孩,就是今天坐在这一片狼藉中的自己么?这中间都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这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一种难以抗拒的绝望和悲哀像洪水一样从心里漫涌出来,淹没了所有尴尬而落套的岁月和所有尴尬而落套的故事……然后,白秋云就听见一阵孩子的奔跑声,接着就看见儿子小若一身泥水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一九六七年夏天的太阳毒热地照着,儿子惊恐地站在大字报和大标语的重重包围之中,手指缝里夹着两只刚刚抓来的红蜻蜒,两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捏死的红蜻蜓从儿子手上掉下来,红艳艳的尸体躺在毒热的阳光下一闪一闪的。儿子低下头来。看见自己正踩在爸爸的名字上,慌忙下意识地躲到甬道的外边。小若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了走到台阶上的白秋云。

小若说:“妈妈……”

白秋云说:“小若……”

毒热的太阳投下小若短短的身影。院子里满是被太阳晒出来的墨汁和浆糊的臭味。

白秋云又说:“小若,回家吧,外边太热……”

白秋云想起来儿子现在只有八岁,想起来自己还有些事情没有教会他。

白秋云不知道家里搅翻了天的时候,小若正在防风林旁边的稻田里粘蜻蜒。小若最喜欢那种叫红辣椒的蜻蜒,浑身上下像一根熟透的辣椒,红艳艳的挂在稻穗上,太阳一晒红得像宝石。小若没想到自己能遇上文化大革命这样的好事情,可以天天不上学,天天不做作业,天天跑出来由着性子玩,天天和班里的几个男孩跑到这来粘蜻蜒。正当小若专心致志的把粘着面筋的竹竿又朝一只红辣椒伸过去的时候,竹竿突然被人从手里打掉了,小若气愤地转过身来看见了得意洋洋的大福。大福说:

“嘿,你回家看看大叛徒、大特务去吧!”

“大福你想干什么?想打架?”

“得了吧,别牛气啦,你他妈现在也是狗崽子啦。你妈明天就得到劳改队劳改去,就得归我爸爸管!”

小若把手指缝里夹着的两只红辣椒交给身边的小宝:“你先给我拿着。”随后扑上去一拳打到大福的胸脯上,看着对手一屁股坐到稻田里他说:“你再胡说!”大福平常在班里是最差的一个学生,常常被老师罚站,没有人看得起大福。但是这一次大福却不示弱,大福从泥水里跳过来骂着打着把小若也推到水里去:

“你他妈狗崽子还敢打人,你等着我爸爸治你吧,你听听大喇叭里喊打倒谁呢?”

小若停下手来不打了,小若果真听见试验农场水塔上的高音喇叭里在喊口号,口号声在大太阳地里滚热烫人地传过来。大福没瞎说,.喇叭里喊的是爸爸的名字。小若从小宝的手里拿过蜻蜒转身就往家里跑。小若知道什么叫狗崽子,狗崽子就是地主富农的孩子,就是大哥说的阶级敌人的孩子。前一年的夏天,文化革命刚开始的时候,农场子弟小学早早的放了暑假。有一天,小若和小宝在防风林里发现了一只黄翅膀的啄木鸟,两个人拿着弹弓追着它跑了老远,一直追到一个叫五里堡的村子。在村边的场院上他们看见围了许多人,飘着许多好看的红旗,从人堆里挤进去,看见是红卫兵在开斗争会。一排胸前挂着地主富农坏分子牌子的人都把腰弯得很低,看不见人的脸,只看见一个一个的后脑勺。一面一面又大又重的牌子。红卫兵用武装带在他们头上背上拚命地打,一面打一面要他们交出“变天账”。那些牌子在呼呼带响的武装带下边晃来晃去的,接着牌子一面一面的倒下去,小若猛然看见一张一张鲜血淋淋的脸。紧接着,小若看见有人提来了一只水壶,热气腾腾的开水浇在那些鲜血淋淋的脸上头上,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咒骂声搅成一团。倒下去的人一个个跳起来,又一个个再次被打倒。被开水烫出来的头发和皮肉的味道在太阳下边难闻地蒸腾四散,一缕一缕烫落的头发落在地上,粘在血肉模糊的脸上。小若觉得心跳得让他喘不过气,猛然小宝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若浑身一紧,一股烫人的水顺着两腿流到场院干硬的地面上。小若猛听见大哥喊:

“小若!小宝!你们来干什么?快回家去!”

小若转回身,看见胳膊上戴了红袖章的大哥李京生,小若仰起脸来:

“哥哥。你送我们回家吧。”

夏天的太阳又毒又热,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李京生一眼看见了弟弟那两条尿湿了的裤管,厌恶地皱起眉头来。

在回家的路上小若问哥哥:“哥哥你怎么也到这来了?”

“这个村的贫下中农,叫了好几个学校的红卫兵来参加他们的批斗会。”

“为什么贫下中农打他们?”

‘‘他们是阶级敌人,他们想变天。毛主席号召我们红卫兵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哥哥什么叫变天账?”

‘‘行了,别问了,说了你也不懂。以后你们小孩少来看这些,省得又哭又闹的,还尿裤子!”

小若害羞地低下头来,两条湿裤腿凉凉地贴在肉上。小宝没哭完,还在一声接一声地抽着冷气。热辣辣的太阳晒得头皮发疼,直射到稻田里的阳光在一块块露出来的水面上,像镜子似的反射着刺人的白光,小若觉得满天满地都是毒热烫人的太阳,额头上的痱子灼得钻

心的疼,背后场院上惊心动魄的呼喊声一直远远地跟着,许多面红旗在太阳底下飘成血红的一片。

那天晚上小若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许多牛和马卧在一块空地上,不知为什么牛和马都没有腿,只有许多滚圆的身子乱七八糟地挤着。有人拿棍子打它们,拚命地打,想要它们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