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胡雪岩(共五部)

乐读窝 > 古典文学 > 胡雪岩(共五部)

第15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雪轩兄,』黄宗汉很注意地看着他,『可能借箸代筹?』

这带点考问的意思在内,他不敢疏忽。细想一想,从容答道,『洪杨军己成燎原之势,朝廷亦以全力对付,无奈如向帅虽为名将,尚无用武之地,收夏武昌,八战八克,功勋虽高,亦不无因人成事┅┅』

『怎么叫「因人成事」?』黄字汉打断他的话问。

原是句含蓄的话,既然一定要追问,只好实说。王有龄向秦师爷歉意地笑一笑∶『说实在的,洪杨军带着百姓,全军东下,向帅在后面撵,不过收夏了别人的弃地而已。』

『嗯,嗯!』黄宗汉点点头,向秦师爷说∶『此论亦不算过苛。』然后又转眼看着王有龄,示意他说下去。

『以愚见,如今当苦撑待援,苏常能抵挡得一阵,朝廷一定会调遣精兵,诸路台围,那时候便是个相持的局面,胜负固非一时可决,但局面优势总是

稳住了,因此,本省不可等喊临边境,再来出兵,上策莫如出境迎敌!『

黄宗汉凝视着他,突地击案称赏∶『好一个「出境迎敌」!』

他在想,出境迎敌,战火便可不致侵入本省,就无所谓『守土之责』,万一吃了败仗,在他入境内,总还有个可以卸责的余地。这还下说,最妙的是,朝廷一再颁示谕旨,不可视他省的战事与己无关,务宜和衷共济,协力防剿,所以出省迎敌正符合上面的意思,等一出奏,必蒙优诏褒答。

专管奏折的朱师爷,也觉得王有龄想出来的这四个字很不坏,大有一番文章可做,也是频频点头。

办法是吁!『黄宗汉又说,』不过做起来也不容易。练兵筹饷两事,吃重还在一个饷字!『

『是!』王有龄说∶『有土斯有时,有财就有饷,有的就有兵』有兵就有上!『朱师爷接着就了这一句,阑座抚掌大笑。

于是又谈到筹响之道,王有龄认为保持响源,也就是说,守住宫庶之区最关紧要。然后又谈漕运,他亲身经历过运河的淤浅,感慨着说,时世的推移,只怕己历数千数的河运,将从此没落。而且江南战火已成燎原,运河更难保畅通,所以漕运改为海运,为势所必然,惟有早着先鞭。

这些议论,他自觉相当平实,黄宗汉和那两位师爷,居然也倾听不倦。

但他忽生警觉,初次谒见抚台,这样子放言高论,不管话说得对不对,总会让入觉得他浮浅狂妄,所以有些失悔,直到终席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饭扣茗聚,黄宗汉才谈到他的正事,『好在你刚到省。』他说,『且等见了藩司再说。』

『是!』王有龄低头答道,『总要求大人栽培。』

『好说,好说!』说着已端起了茶碗。

这是对值堂的听差暗示,也就是下逐客令,听差只要一见这个动作,便会拉开嗓子高唱∶『送—客—!』

唱到这一声,王有龄慌忙起身请安,黄宗汉送了出来,到堂前请留步,主人不肯,直到花厅门口,再三相拦,黄宗汉才哈一哈腰回身而去。

依然是刘二领着出衙问。王有龄心里七上八下,看不出抚台的态度,好象很赏识,又好象是敷衍,极想距刘二打听一下,但要维持宫派,不便跟他在路上谈这事,打算着明干叫高升来探探消息。

绕出大堂,就看见簇新两盏『王』字大灯笼,一顶蓝呢轿子都停在门侗里。刘二亲手替他打开轿帘,等他倒退着坐进轿子。才低声说道∶『王大老爷请放心,我们大人是这个样子的。要照应人,从不放在嘴上。他自会有话交代藩台。藩台是旗人,讲究礼数,王大老爷不可疏忽!』

『是,是!』王有龄在轿中拱手,感激他说,『多亏你照应,承情之至。』

由于有了刘二的那几句话,工有龄这夜才能恬然上床。他自已奇怪,闲了这许多年,也不着急,一旦放缺已有九成把握,反倒左右不放心,这是为了什么?在枕上一个人琢瞎了半天,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他这个官下尽是为自己做,还要有以安慰胡雪岩的期望,所以患得患失之心特甚。

想起胡雪岩便连带想起一件事,推推枕边人问道∶『太太,今天可有人来过?』

『你是问那位胡少爷吗?』王太太是个老实的贤德妇人,『我也是盼望了一天,深怕错过了,叫老妈子一遍一遍到门口去看。没有!没有来过。』

『这件事好奇怪┅┅』

『都要怪你!』王太太说,『受人这样大的恩惠,竟不问一问人家是什么人家,住在哪里?我看天下的糊涂人,数你为第一了。

『那时也不知道怎么想来的?』王有龄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事起突然,总有点儿不信其为真,仿佛做了个好梦,只愿这个梦做下去,不愿去追根落实,怕那一来连梦都做不成。』

『如果说是做梦,这个梦做得也太希奇,太好了。』王太太欢喜地感叹着,『哪里想得到在通州又遇上那位何大人!』

『是啊!多年音问不通,我从前又不大看那些「邸报」和进士题名的「齿录」,竟不知道何桂清如此得意。』王有龄又说,『想想也是,现成有这么好一条路子下去走,守在这里,苦得要命!不好笑吗?』

『现在总算快苦出头了!说来说去,都是老太爷当年种下的善因。就是遇到胡少爷,一定也是老大爷积了阴德。』

王有龄深以为然,『公门里面好修行,做州县官,刑名钱谷一把抓,容易造孽,可是也容易积德。老太爷是苦读出身,体恤人情,当年真的做了许多好事。』

『你也要学学老太爷,为儿孙种些福田!』王太太又忧郁他说,『受恩不可忘报,现在胡少爷踪影毫无,这件事真急人!』

『唉!』王有龄比她更烦恼,『你不要再说了!说起来我连觉都睡不着。』

王太太知道丈夫明日还要起早上藩台衙门,便不再响。到了五更天,悄悄起身,把丫头老妈子都唤醒了。等王有龄起身。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于是吃过早饭,穿戴整齐,坐着轿子,欣然『上院』。

上院扑了个空,藩司麟桂为漕米海运的事,到上海去了,起码得有十天到半个月的工夫,才能回来,王有龄大为扫兴,只好用『好事多磨』这句话来自宽自解。

闲着无事,除了每天在家等胡雪岩以外,便是到臬司衙门去访俞师爷,打听时局。京里发来的邪报常有催促各省办理『团练』的上谕,这是仿照嘉庆年间,平『白莲教』时所用的坚壁清野之法,委派各省在籍的大员,本乎『守望相助』的古义,白办乡团练兵,保卫地方,上谕中规定的办法是,除了在籍大员会同地方官,邀集绅士筹办以外,并『着在京各部院堂官及翰、詹、科、道,各举所知,总期通晓事体,居心公正,素系人望者,责成倡办,自必经理得宜,舆情允阶』。同时又训勉办理团练的绅士,说『该绅士等身受厚恩,应如何自固阎里,为敌汽同仇之计,所有劝谕、捐赀、浚濠、筑寨各事,总宜各就地方情形,妥为布置。一切经费,不得令官吏经手。如果办有成效,即由该督抚随时妻请奖励。』

『  你看见没有?』俞师爷指着『一切经费,不得令官吏经手』这句话说,『朝廷对各省地方官,只会刮地皮,不肯实心办事,痛心之情,溢于言表!』

『办法是订得不错,有了这句话,绅士不怕掣时,可以放手办事。但凡事以得人为第一,各地的劣绅也不少,如果有意侵渔把持,地方官问一问,便拿上谕来作个挡箭牌,其流弊亦有不可胜言者!』

俞师爷点点头说∶『浙江不知会派谁?想来戴醇士总有份的。』

『戴醇士是谁?』王有龄问,『是不是那位画山水出名的戴侍郎?』

『对了!正是他。』

过了几天,果然邸报载着上谕∶『命在籍前任兵部侍郎戴熙,内阁学士朱品芳、朱兰,湖南巡抚陆费瑔等督办浙江团练事宜。』陆费瑔不姓陆,是

姓陆费,只有浙江嘉兴才有这一族。

『气运在变了!』俞师爷下一次与王有龄见面时,这样感叹,『本朝有大征伐,最初是用亲贵为「大将军」,以后是用旗籍大员,亦多是祖上的勋绩军功的世家子弟,现在索性用汉人,而且是文人。此是国事的一大变,不知纸上谈兵的效用如何?』

王有龄想想这话果然不错,办团练的大臣,除了浙江省以外,外省的,据他所知,湖南是礼部恃郎曾国藩,安徽是内阁学士吕贤基,此外各省莫不是两榜进士出身,在籍的一二品文臣主持其事。内阁学士许乃刽甚至奉旨帮办江南军务,书生下但握兵权,而且要上战场了。

『雪轩兄!』俞师爷又说,『时逢盛世,固然是修来的福分,时逢乱世,也是有作为的人的良机,象我依人作嫁,游幕终老,可以说此生已矣,你却不可错过这个良机!』

受到这番鼓励的王有龄,雄心壮志,越发跃然,因而用世之心,格外迫切,朝朝盼望麟佳归来,谒见奉委之后,好切切实实来做一番事业。

这天晚上吃过饭,刚刚摊开一张自己所画的地图,预备在灯下对照着读《圣武记》,忽然高升戴着一顶红缨帽,进门便请安∶『恭喜老爷,藩台的委札下来了!』

『什么?』这时王有龄才发觉高升手中有一封公文。

『藩台衙门派专人送来的。』说着他把委札递了上去。

打开来一看,是委王有龄做『海运局』的『坐办』。这个衙门,专为漕米改为海运而设,『总办』由藩司兼领,『坐办』才是实际的主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