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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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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当然,这『甘于下流』四字,他是不能出口的,便这样答道∶『兄弟,我说句话,你别生气。我看你象个纨袴.』

『纨袴?』胡雪岩笑了,『你倒不说我是「撩鬼儿」!』这是杭州话,地痞无赖叫『撩鬼儿』。

『那我就猜不到了。请你实说了吧,我心里急得很!』

『那就告诉你,我在钱庄里「学生意」┅┅』

胡雪岩父死家贫,从小就在钱庄里当学徒,杭州人称为『学生子』,从扫地倒溺壶开始,由于他绝顶聪明,善于识人,而且能言善道,手面大方,所以三年满师,立刻便成了那家钱庄一名得力的伙计,起先是『立柜台』,以后获得东家和『大伙』

的信任,派出去收帐,从来不曾出过纰漏。

前一年夏天跟王有龄攀谈,知道他是一名候补盐大使,打算着想北上『投供』、加捐时,胡雪岩刚有笔款子可收。这笔款子正好五百两,原是吃了『倒帐』的,在钱庄来说,已经认赔出帐,如果能够收到,完全是意外收入。

但是,这笔钱在别人收不到,欠债的人有个绿营的营官撑腰,他要不还,钱庄怕麻烦,也不敢惹他。不过此人跟胡雪岩很谈得来,不知怎么发了笔财,让胡雪岩打听到了去找他,他表示别人来不行,胡雪岩来另当别论,很慷慨地约期归清。

胡雪岩一念怜才,决定拉王有龄一把。他想,反正这笔款子在钱庄已经无法收回,如今转借了给王有龄,将来能还最好,不能还,钱庄也没有损失。

这个想法也不能说没有道理,悄悄儿做了,人不知,鬼不觉,一时也不会有人去查问这件事。坏就坏在他和盘托出,而且自己写了一张王有龄出面的借据送到总管店务的『大伙』那里。

『大伙』受东家的委托,如何能容胡雪岩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念在他平日有功,也不追保,请他卷了铺盖。这一下在同行中传了出去,都说他胆大妄为,现在幸亏是五百两,如果是五千两、五万两,他也这样擅作主张,岂不把一爿店都弄『倒灶』了?

为了这个名声在外,同业间虽知他是一把好手,却谁也不敢用他。同时又有人怀疑他平日好赌,或许是在赌博上失利,无以为计,饰词挪用了这笔款子。这个恶名一传,生路就越加困难了。

『谢天谢地,』胡雪岩讲到这里,如释重负似地说,『你总算回来了!

不管那笔款子怎么样,以你现在的身分,先可以把我的不白之冤,洗刷干净。『

润湿的双眼的王有龄,长长叹了口气∶『唉,如果你我没有今天的相遇,谁会想得到我冥冥中已经害得你好惨。如今,大恩不言谢,你看我该怎么办?』

『这要看你。我如何能说?』

『不,不!』王有龄发觉自己措词不妥,赶紧抢着说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样把面子十足挣回来,这我有办法,现在要问你的是,你今后作何打算?是不是想回原来的那家钱庄?』

胡雪岩摇摇头,说了句杭州的俗语∶『  「回汤豆腐干」,没有味道了。』

『那么,是想自立门户?』

这句话说到了他心里,但就在要开口承认时,忽然转念,开一家钱庄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要本钱也要有人照应。王有龄现在刚刚得了个差使,力量还有限,如果自己承认有此念头,看他做人极讲义气,为了感恩图报,一定想尽办法来帮自己,千斤重担挑不动而非挑不可,那就先要把他自己压坏。

这怎么可以?

有些警惕,胡雪岩便改口了,『我不想再吃钱庄饭。』他说,『你局里用的人大概不少,随便替我寻个吃闲饭的差使好了。』

王有龄欣悦地笑了,学着杭州话说∶『闲饭是没有得把你吃的。』

胡雪岩心里明白,他会在海运局里给他安排一个重要职司,到那时候,好好拿些本事来帮一帮他。把他帮发达了,再跟他借几千两银子出来做本钱,那就受之无愧了。

吃得酒醉饭饱,沏上两碗上好的龙井茶,赓续未尽的谈兴,王有龄提到黄宗汉的为人,把椿寿一案,当作新闻来讲,又提到黄抚台难伺候,然后话锋一转,接上今日上院谒见的情形。

『那么你现在预备怎么样呢?』胡雪岩问,意思是问他如何能够把应运的漕米,尽速运到上海,交兑足额?

『我有什么办法?只有尽力去催。』

『难!』胡雪岩摇着头说,『你们做官的。哪晓得人家的苦楚?一改海运,漕丁都没饭吃了,所以老实说一句,漕帮巴不得此事不成!你们想从运河运米到上海,你急他不急,慢慢儿拖你过限期,你就知道他的厉害了。』

『啊!』工有龄矍然而起,『照你这一说,是非逾限不可了。那怎么办呢?』

『总有办法好想。』胡雪岩敲敲自己的太阳穴说,『世上没有没有办法的事,只怕不用脑筋。我就有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包你省事,不过要多花几两银子,保住了抚台的红顶子,这几两银子也值。』

王有龄有些不大相信,但不妨听他讲了再说,便点点头∶『看看你是什么好办法?』

『米总是米,到哪里都一样。缺多少就地补充,我的意思是,在上海买了米,交兑足额,不就没事了吗?』

他的话还没有完,王有龄已经高兴得跳了起来∶『妙极,妙极!准定这么办。』

『不过有一层,风声千万不可泄漏。漕米不是少数,风声一漏出去,米商立刻扳价,差额太大,事情也难办。』

『是的。』王有龄定定神盘算了一会,问道,『雪岩,你有没有功名?』

『我是一品老百姓。』

『应该去报个捐,哪怕是「未入流」,总算也是个官,办事就方便了。

现在我只好下个「关书」┅┅『王有龄又踌躇着说,』也还不知道能不能聘你当「文案」?『

『慢慢来,慢慢来!』胡雪岩怕他为难,赶紧安慰着他说。

『怎么能慢呢?我要请你帮我的忙,总得有个名义才好。』王有龄皱着眉说,『头绪太多,也只好一样一样来。雪岩,你府上还有什么人?』

『一个娘,一个老婆。』

『那我要去拜见老伯母┅┅』

『不必,不必!』胡雪岩急忙拦阻,『目前不必。我住的那条巷,轿子部抬不进去的,舍下也没有个坐处,你现在来不是替我增光,倒是出我的丑。

将来再说。『

王有龄知道他说的是老实话,便不再提此事,站起身来说∶『你先坐一坐,我就来。』

等他回出来时,手里拿着五十两一张银票,只说先拿着用。胡雪岩也不

客气,收了下来,起身告辞,说明天再来。

『今天就不留你了。明天一早,请你到我局里,我专诚等你?还有一件,你把府上的地址留下来。』

胡雪岩住在元宝街,把详细地址留了下来。王有龄随后便吩咐高开,备办四色精致礼物,用『世愚侄』的名帖,到元宝街去替『胡老太太』请安。

高升送了礼回来,十分高兴,因为胡雪岩虽然境况不佳,出手极其大方,封了四两银子的赏号。

『我不肯收,赏得太多了。』高升报告主人,『胡少爷非叫我收不可,他说他亦是慷他人之慨。』

『那你就收下好了。』王有龄心里在想,照胡雪岩的才干和脾气,一旦有了机会,发达起来极快,自己的前程,怕与此人的关系极大,倒要好好用一用他。

第二天一早,胡雪岩应约而至,穿得极其华丽。高升早已奉命在等候,一见他来,直接领到『签押房』,王有龄便问∶『那家钱庄在哪里?』

『在「下城」盐桥。字号叫做「信和」。』

『请你陪我去。你是原经手,那张笔据上是怎么写的?请你先告诉我,免得话接不上头。』

胡雪岩想了一下,徐徐念道∶『立笔据人候补盐大使王有龄,兹因进京投供正用,凭中胡雪岩向信和钱庄借到库平足纹五百两整。言明两年内归清,照市行息。口说无凭,特立笔据存照。』

『那么,该当多少利息呢?』

『这要看银根松紧,并无一定。』胡雪岩说,『多则一分二,少则七厘,统算打它一分,十个月的工夫,五十两银子的利息也就差不多了。』

于是王有龄写了一张『支公费六百两』的条谕,叫高升拿到帐房。不一会管帐的司事,亲自带人捧了银子来,刚从藩库里领来的,一百一锭的官宝六锭,出炉以后,还未用过,簇簇光新,令人耀眼。

『走吧?一起到信和去。』

『这样,我不必去了。』胡雪岩说,『我一去了,那里的「大伙」,当着我的面,不免难为情。再有一句话,请你捧信和两句,也不必说穿,我们已见过面。』

王有龄听他这一说,对胡雪岩又有了深一层的认识,此人居心仁厚,至少手段漂亮,换了另一个人,象这样可以扬眉吐气的机会,岂肯轻易放弃?

而他居然愿意委屈自己,保全别人的面子,好宽的度量!

因为如此,王有龄原来预备穿了公服,鸣锣喝道去唬信和一下的,这时也改了主意,换上便衣,坐一顶小轿,把六锭银子,用个布包袱一包,放在轿内,带着高升,悄悄来到了信和。

轿子一停,高升先去投帖。钱庄对官场的消息最灵通,信和的大伙张胖子,一看名帖,知道是抚台面前的红人,王有龄三字也似乎听说,细想一想,恍然记起,却急出一身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