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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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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一面这样想,一面双手捧着看完,他的记性好,只看了一遍,就把内容都记住了。

这道上谕仍旧是在催运漕米,对于倪良耀一再申述所派委员,不甚得力,朝廷颇为不耐,严词切贡,最后指令『该藩司即将浙省运到米石,井苏省起运未完米石,仍遵叠奉谕旨,赶紧催办,务令克期放洋。倘再稍有延误,朕必将倪良耀从重冶罪。』

『我另外接得京里的信,』黄宗汉说,『从扬州失守以后,守将为防长毛东窜,要放闸泄尽淮水,让贼舟动弹不得。如果到了高邮、宝应,还要决洪泽湖淹长毛,那时汪洋一片,百姓一起淹在里面,本年新漕也就泡汤了。

为此之故,对海运的漕米,催得急如星火。倪良耀再办不好,一定摘顶戴,我们浙江也得盘算一下。『

王有龄极细心地听着,等听到最后一句,随即完全明白,浙江的漕米实在也没有运足,万一倪良耀革职查办,那时无所顾忌,将实情和盘托出,黄抚台奏报不实,这一下出的纰漏可就大了。

为今之计,除却尽快运米到上海,由海船承兑足额以外,别无善策。他把这番意思说了出来,黄宗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示。

没有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不满!王有龄心想,除非告诉他,五天或者十天,一定运齐,他是不会满意的。但自己实在没有这个把握,只能这样答道∶『我连夜派员去催,总之一丝一毫不敢疏忽。』

『也只好这样了。』黄宗汉淡淡地说了这一句,一端茶碗,自己先站起身来,哈一哈腰,往里走去。

王有龄大为沮丧。接事数天,第一次见抚台,落得这样一个局面,不但伤心,而且寒心,黄抚台是这样对部属,实在难伺候。

坐在轿子里,闷闷不乐,前两天初坐大轿,左顾右盼的那份得意心情,已消失无余。想着心事自然也不会注意到经过了哪些地方?就在这迷惘恍惚之中,蓦地里兜起一个影子,急忙顿足喊道∶『停轿,停轿!』

健步如飞的轿班不知怎么回事,拼命煞住脚,还是冲了好几步才能停住。

挟着『护书』跟在轿旁的高升,立即也赶到轿前,只见主人已掀开轿帘,探出头来,睁大了眼回头向来路上望。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引起了路人的好奇,纷纷住足,遥遥注视,高升看看有失体统,便轻喊一声∶『老爷!』

一见高升,王有龄便说∶『快,快,有个穿墨布夹袍的,快拉住他。』

穿黑布夹袍的也多得很,是怎等样一个人呢?高或矮,胖还是瘦,年纪多大,总要略略说明了,才好去找。

他还在踌躇,王有龄已忍不得了,拼命拍轿杠,要轿班把它成倒,意思是要跨出轿来自己去追。这越发不象样了,高升连声喊道∶『老爷,老爷,体统要紧奇#書*網收集整理,到底是谁?说了我去找。』

还有谁?胡少爷!『

『啊!』高升拔脚便奔,『胡少爷』是怎么个人,他听主人说过不止一遍,脑中早有了极深的印象。

一路追,一路细察行人,倒有个穿黑布袍的,却是花白胡须的老者,再有一个已近中年,形容猥琐,看去不象,姑且请问『尊姓』,却非姓胡。这时高升有些着急,也不免困惑,他相信他主人与胡雪岩虽失之交臂,却决不会看错,然则就此片刻的工夫,会走到哪里去了呢?

第三章

正徘徊瞻顾,不知何以为计时,突然眼前一亮,那个在吃『门板饭』的,一定是了。杭州的饭店,犹有两宋的遗风,楼上雅坐,楼下卖各样熟食,卸下排门当案板,摆满了朱漆大盘,盛着现成菜肴,另有长条凳,横置案前,贩夫走卒,杂然并坐,称为吃『门板饭』。一碗饭盛来,象座塔似地堆得老高,不是吃惯了的,无法下箸,不知从顶上吃起,还是从中腰吃起?所以那些『穿短打』的一见这位『寄大衫儿的』落座,都不免注目,一则是觉得衣冠中人来吃『门板饭』,事所罕见,二则是要看他如何吃法?不会吃,『塔尖』会倒下来,大家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就在这时,高升已经赶到,侧面端详,十有八九不错,便冒叫一声∶『胡少爷!』

这一声叫,那班『穿短打的』都笑了,哪有少爷来吃门板饭的?

高升到杭州虽不久,对这些情形已大致明白,自己也觉得『胡少爷』叫得不妥,真的是他,他也不便答应,于是走到他身边问道,『请问,贵姓可是胡?』

『不错。怎地?』

『台甫可是上雪下岩?』

正是胡雪岩,他把刚拈起的竹箸放下,问道∶『我是胡雪岩。从未见过尊驾┅┅』

高升看他衣服黯旧,于思满面,知道这位『胡少爷』落魄了,才去吃门板饭。如果当街相认传出去是件新闻,对自己老爷的官声,不大好听,所以此时不肯说破王有龄的姓名,只说∶『敝上姓王,一见就知道。胡少爷不必在这里吃饭了,我陪了你去看敝上。』

说罢不问青红皂白,一手摸一把铜钱放在案板上,一手便去搀扶胡雪岩,跨出条凳,接着便招一招手,唤来一顶待雇的小轿。

胡雪岩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肯上轿,拉住高升问道∶『贵上是哪一位?』

『是┅┅』高升放低了声音说∶『我家老爷的官印,上有下龄。』

『啊!』胡雪岩顿时眼睛发亮∶『是他。现在在哪里?』

『公馆在清和坊。胡少爷请上轿。』

等他上了轿,高升说明地址,等小轿一抬走,他又赶了去见王有龄,略略说明经过。王有龄欢喜无量,也上了蓝呢大轿,催轿班快走。

一前一后,几乎同时抬到王家,高升先一步赶到,叫人开了中门,两顶轿子,一起抬到厅前。彼此下轿相见,都有疑在梦中的感觉,尤其是王有龄,看到胡雪岩穷途末路的神情,鼻子发酸,双眼发热。

『雪岩!』

『雪轩!』

两个人这样招呼过,却又没有话了,彼此都有无数话梗塞在喉头,还有无数话积压在心头,但嘴只有一张,不知先说哪一句好?

一旁的高升不能不开口了∶『请老爷陪着胡少爷到客厅坐!』

『啊!』王有龄这才省悟,『来,来!雪岩且先坐下歇一歇再说。也不必在外面了,请到后面去,舒服些。』

一引引到后堂,躲在屏风后面张望的王太太,慌忙回避。胡雪岩瞥见裙幅飘动,也有些踌躇。这下又提醒了王有龄。

『太太!』他高声喊道,『见见我这位兄弟!』

这样的交情,比通家之好更进一层,真个如手足一样,王太太便很大方地走了出来,含着笑,指着胡雪岩,却望着她丈夫问∶『这位就是你日思夜梦的胡少爷了!』

『不敢当这个称呼!』胡雪岩一躬到地。

王太太还了礼,很感动地说∶『胡少爷!真正不知怎么感激你?雪轩一回杭州,就去看你,扑个空回来,长吁短叹,不知如何是好?我埋怨雪轩,这么好的朋友,哪有不请教人家府上在哪里的道理?如今好了,是在哪里遇见的?』

『在,在路上。』胡雪岩有些窘。

王存龄的由意外凉喜所引起的激动,这时已稍稍平伏,催着他妻子说∶『太太!我们的话,三天三夜说不完,你此刻先别问,我们都还没有吃饭,看看,有现成的,先端几个碟子来喝酒。』

『有,有。』王太太笑着答道,『请胡少爷上书房去吧,那里清静。』

『对了!』

王有龄又把胡雪岩引到书房,接着王太太便带着丫头、老妈子,亲来照料。胡雪岩享受着这一份人情温暖,顿觉这大半年来的飘泊无依之苦,受得也还值得。

『雪轩!』他问,『你几时回来的?』

『回来还不到一个月。』王有龄对自己心满意足,但看到胡雪岩却有些伤心,『雪岩,你怎么弄成这样子?』

『说来话长。』胡雪岩欲言又止地,『你呢?我看很得意?』

『那还不是靠你。连番奇遇,什么《今古奇观》上的「倒运汉巧遇洞庭红」,比起我来,都算不了什么!』王有龄略停一停,大声又说,『好了!

反正只要找到了你就好办了。来,来,今天不醉不休。『

另一面方桌上已摆下四个碟子,两副杯筷,等他们坐下,王太太亲自用块手中,裹着一把酒壶来替他们斟酒。胡雪岩便慌忙逊谢。

『太太!』王有龄说,『你敬了兄弟的酒,就请到厨房里去吧,免得兄弟多礼,反而拘束。』

于是王太太向胡雪岩敬过酒,退了出去,留下一个丫头侍候。

于是一面吃,一面说,王有龄自通州遇见何桂清开始,一直谈到奉委海运局坐办,其间也补叙了他自己的家世。所以这一席话谈得酒都凉了。

『恭喜,恭喜!』胡雪岩此时已喝得满面红光,那副倒霉相消失得无形无踪,很得意地笑道∶『还是我的眼光不错,看出你到了脱运交运的当儿,果不其然。』

『交运也者,是遇见了你。雪岩,』王有龄愧歉不安地说,『无怪乎内人说我湖涂,受你的大恩,竟连府上在哪里都不知道。今天,你可得好好儿跟我说一说了。』

『自然要跟你说。』胡雪岩喝口酒,大马金刀地把双手撑在桌角,微偏着头问他∶『雪轩,你看我是何等样人?』

王有龄看他的气度,再想一想以前茶店里所得的印象,认为他必是个官宦人家的了弟,但不免有些甘于下流,所以不好好读书,成天在茶店里厮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