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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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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原来如此,那我们就用不着偷偷摸摸做了。』胡雪岩说,『现在军情紧急,赶催海运,我们动正项购运,有何不可?至于通裕这方面,既然是漕帮应得的耗米,而且准许「民折官办」,那他卖米也不犯法。就算他们是偷盗来的赃货,我们只当他是应得的耗米好了!』

『不错啊!』  一向口快的张胖子说,『麻袋上又没有写着字∶』偷来的「!『

王有龄和周、吴二人都相视以目,微微点头,显然的,他们都有些困惑,这么浅显的道理,何以自己就没有想到?

『话是不错。』王有龄说,『照这样子做,当然最好,但海运局只管运,「民折官办」是征粮那时候的事,藩司、粮道两衙门,没有公事给我,我何能越俎代庖?

到这里就看出胡雪岩一路来,把周、吴二人伺候得服服帖帖的效验了,他俩争着开口,却又互相推让,不过看得出来,要说的话是相同的,有一个人说也就够了。

周委员年纪长些,又是藩台麟桂的私人,所以还是由他答复∶『这不要紧,藩台衙门要补怎么样一个公事?归我去接头。』

『粮道衙门也一样,归我去办好。』

『那就承情不尽了。』王有龄拱拱手说,『偏劳两位。』

『分所当为。』周、吴二人异口同声地。

『慢来,慢来!』张胖子忽然插嘴,『这把如意算盘不见得打得通!』

他说了其中的道理,确不为无见。通裕是想卖米,而自己这方面是想找人垫借,两个目标不同,未见得能谈出结果。

『那也不见得,』胡雪岩说,『做生意不能光卖出,不买进。生意要谈,就看你谈得如何?』

大家都点头称是,连张胖子也这样,『除非你去谈。』他笑道,『别人没这个本事。』

虽是戏言,也是实话,周委员私下向王有龄献议,『当官的』出个面,证明确有其事,实际上都委托胡雪岩跟张胖子去谈,生意人在一起,比较投

机。

这番话恰中下怀,王有龄欣然接纳,而胡雪岩也当仁不让,到松江以后的行止,由他重新作了安排。本来只预备跟通裕那面的人,在舟上一晤,现在却要大张旗鼓,摆出一番声势,才便于谈事。

一路顺风顺水,过嘉善到枫泾,就属于松江府华亭县的地界了。第二天进城,船泊在以出『巨口细鳞』的四鳃鲈闻名的秀野桥下。王有龄派庶务上岸,雇来一顶轿子,然后他和高升主仆二人,打扮得一身簇新,另外备了丰厚的土仪,叫人挑着,一起去拜客。

先拜松江府,用手本谒见,再拜华亭县和娄县。化亭是首县,照例要尽地主之谊,随即便来回拜,面约赴宴,又派了人来照料。接着,知府又送了一桌『海菜席』,胡雪岩作主,厚犒来使,叫把菜仍旧挑回馆子里,如何处理,另有通知。

『雪公!』胡雪岩说,『晚上你和周、吴二公去赴华亭县的席,知府的这桌菜,我有用处!』

『好,好,随你。』

话刚说完,张胖子的朋友,带着通裕的『老板』寻了来了,看见王有龄自然要请安。他受了胡雪岩的教,故意把官架子摆得十足。

这两个人是张胖子的朋友姓刘、通裕的『老板』姓顾,王有龄请教了姓氏,略略敷衍几句,便站起身来说∶『兄弟有个约会,失陪,失陪!』接着又向张胖子,『你们谈谈。凡事就跟我在场一样,说定规了就定规了。』

等他一走,周、吴两人声明,要陪同王有龄赴华亭知具之约,也起身而去。于是宾主四人,开始深谈。

深谈的还不是正题,是旁敲侧击地打听背景。顾老板坦率承认,通裕是松江漕帮的公产。接着,胡雪岩便打听漕帮的情形。

他是『空子』,但漕帮中的规矩是懂的。所以要打听的话,都在要紧关节上,很快地弄清楚,松江漕帮中,行辈最高的是一个姓魏的旗丁,今年已经八十将近,瞎了一只眼,在家纳福。现在全帮管事的是他的一个『关山门』

徒弟,名叫尤老五。

『道理要紧!』胡雪岩对张胖子说,『我想请刘、顾两位老大哥领路,去给魏老太爷请安。』

刘、顾二人一听这话,赶紧谦谢∶『不敢当,不敢当!我把胡大哥的话带到就是。』

『这不好。』胡雪岩说∶『两位老哥不要把我当官面上的人看待。实在说,我虽是「空子」,也常常冒充在帮,有道是「准充不准赖」,不过今天当着真神面前,不好说假话。出门在外,不可自傲自大,就请两位老哥带路。

再还有一说,等给魏老太爷请了安,我还想请他老人家出来吃一杯,有桌菜,不晓得好不好,不过是松江府送我们东家的,用这桌莱来请他老人家,略表敬意。『

客人听得这一说,无不动容,觉得这姓胡的是『外场朋友』,大可交得,应该替他引见,欣然乐从,离舟登岸,安步当车,到了魏家。

魏老头子已经杜门谢客,所以一到他家,顾老板不敢冒昧,先跟他家的人说明,有浙江来的一个朋友,他愿不愿见?胡雪岩是早料到这样的处置,预先备好了全帖,自称『晚生』,交魏家的人,一起递了进去。

在客厅里坐不多久,魏家的人来说,魏老头请客人到里面夫坐。刘、顾

二人脸上顿时大放光彩,『老张,』姓刘的对他说,『我们老人爷很少在里面见客,说实话,我们也难得进去,今天沾你们两位贵客的光了!』

一听这话,胡雪岩便知自己这着棋走对了。

跟着到了里面,只见魏老头子又干瘦、又矮小,只是那仅存一目,张眼看人时,精光四射,令人下敢逼视,确有不凡之处。

胡雪岩以后辈之礼谒见。魏老头子行动不便,就有些倚老卖老似地,口中连称『不敢当』,身子却不动。等坐定了,他把胡雪岩好好打量了一下,问道∶『胡老哥今天来,必有见教?江湖上讲爽气,你直说好了。』

『我是我们东家叫我来的,他说漕帮的老前辈一定要尊敬。他自己因为穿了一身公服不便来,特地要我来奉请老辈,借花献佛,有桌知府送的席,专请老前辈。』

『喔!』魏老头很注意地问∶『叫我吃酒?』

『是!敝东家现在到华亭县应酬去了。回来还要请老前辈到他船上去玩玩。』

『谢谢,可惜我行动不便。』

『那就这样。』胡雪岩说,『我叫他们把这一桌席送过来。』

『那更不敢当了。』魏老头说,『王大老爷有这番意思就够了。胡老哥,你倒说说看,到底有何见教,只要我办得到,一定帮忙。』

『自然,到了这里,有难处不请你老人家帮忙,请哪个,不过,说实在的,敝东家诚心诚意叫我来向老前辈讨教,你老人家没有办不到的事,不过在我们这面总要自己识相,所以我倒有点不大好开口。』

胡雪岩是故意这样以退为进。等他刚提到『海运』,魏老头独眼大张,炯炯逼人地看着他,而这也在他意料之中,他早就想过了,凭人情来推断、漕运一走海道,运河上漕帮的生存便大受影响,万众生计所关,一定会在明里暗里,拼命力争。现在看到魏老头的敌视态度,证实了他的判断不错。

既然不错,事情就好办了。他依旧从从容容把来意说完。魏老头的态度又变了,眼光虽柔和了些,脸上却已没有初见面时,那种表示欢迎的神情,『胡老哥,你晓不晓得,』他慢条斯理地说∶『我们漕帮要没饭吃了?』

『我晓得。』

『既然晓得,一定会体谅我的苦衷。』魏老头点点头,『通裕的事,我还不大情楚,不过做生意归生意,你胡老哥这方面有钱买米,如果通裕不肯卖,这道理讲到天下都讲不过去,我一定出来说公道话。倘或是垫一垫货色,做生意的人,将本求利,要敲一敲算盘,此刻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拒绝之词,亦早在胡雪岩的估计之中,『老前辈!』他抗声答道,『你肯不肯听我多说几句?』

『啊呀,胡老哥你这叫什么话?承你的情来看我,我起码要留你三天,好好叙一叙,交你这个朋友。你有指教,我求之不得,怎问我肯不肯听你多说几句?莫非嫌我骄狂?』

『那是我失言了。』胡雪岩笑道,『敝东家这件事,说起来跟漕帮关系重大。打开天窗说亮话,漕米海运误期,当官的自然有处分,不过对漕帮更加不利。』

接下来他为魏老头剖析利害,倘或误期,不是误在海运,而是误在沿运河到海口这段路上,追究责任,浙江的漕帮说不定会有赔累,漕帮的『海底』

称为『通漕』,通同一体,休戚相关,松江的漕帮何忍坐视?

先以帮里的义气相责,魏老头就象被击中了要害似地,顿时气馁了。

『再说海运,现在不过试办,将来究竟全改海运,还是维持旧规,再不然海运、河运并行,都还不晓得。老实说一句,现在漕帮不好帮反对河运、主张海运的人的忙。』

『这话怎么说?』魏老头极注意地问。

『老前辈要晓得,现在想帮漕帮说话的人很多,敝东家就是一个。但是忙要帮得上,倘或漕帮自己不争气,那些要改海运的人,越发嘴说得响了,你们看是不是,短短一截路都是困难重重!河帮实在不行了!现在反过来看,河运照样如期运到,毫不误限,出海以后,说不定一阵狂风、吹翻了两条沙船,那时候帮漕帮的人,说话就神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