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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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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你晓得是哪个动脑筋?』

陈世龙摇摇头,方在哀伤之际,懒得去想,也懒得说话。

『一说破,你就不会奇怪了,是阿兰姐夫妇!』

阿兰姐是郁四的大女儿,今年快三十了,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年前,郁四跟他的同事,一个姓邢的刑房书办结了亲家。老书办是世袭的行当,老邢去世,小邢进衙门当差,比他老了干得还出色,又可知是如何厉害的角色呢?

这对夫妇凑在一起,图谋回娘家来夺产,自是不足为奇之事。陈世龙因为跟阿虎的交情,此时便想到阿虎嫂的将来,不由得愤愤说道∶『阿兰姐是嫁出去的人,她凭啥来动脑筋呢?』

『就是这话罗!「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本来没啥脑筋好动,说来说去,是阿兰姐和她男人厉害,没事找事,脑筋动到了我头上。』

『怎么呢?』陈世龙有些想不通,『跟你啥相干?』

『怎么不相干?如果我替郁老头养个儿子,他们还有啥脑筋好动,所以把我看成眼中钉。你懂了吧?』

『懂是懂了!』陈世龙摇摇头,『我就不懂郁四叔,怎么肯放你走?』

『哼!』阿七冷笑道,『你当郁老头是什么有良心的人?年纪一大把,「色」得比哪个都厉害。你道他那宝贝女儿怎么跟他说?』

『我想不出。总归是郁四叔听得进去的话。』

『自然罗!说给他另外买人,又年轻、又漂亮,老色鬼还有啥听不进去。』

照阿七打听来的消息是如此∶阿兰姐劝她父亲,说阿七过了两三年,没有喜信,就不会有喜信了,风尘出身的,『凉药』吃得多,根本不能生育。

没有儿子,只能在族中替阿虎嫂过继一个,偌大家产,将来白白便宜了别人。

最好的办法,莫如买两个宜男之相的年轻女人做侍妾,必有得子之望。

讲到这里,陈世龙插了一句嘴∶『什么,还要买两个?』

『是啊,怕一个不保险,多弄一个。』阿七用讥嘲的口风说∶『有这样孝顺的女儿,做老子的,当然艳福不浅!』

『我懂了。买这两个人,一定归阿兰姐经手,他们夫妇就从这上头一步一步踏进来,把持一切。不过,』陈世龙说,『又何必把你看成眼中钉?』

『他们怕我坏她的事。在郁老头面前说,我会吃醋,搅得家宅不安。最最气不过的是,』阿七咬牙切齿地说,『自己做贼,赖人做贼,说我一定会勾引了外面的野汉子,来谋他郁家的财产,小和尚你想想,这种女人,心毒不毒?』

话说到这里,全盘情况,皆已了解,郁四听了女儿的话,决定跟阿七散伙。既说『好来好散』自然有一笔钱可拿,照郁四的手面,这笔钱还不会少,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只不知道阿七自郁家下堂以后,是不是重张艳帜?不过,他心里虽然存疑,而且好奇心驱使,得问个明白,却终于不曾开口,因为他要表示出事不干已,不闻不问的态度,好让阿七自己识趣,知难而退。

阿七却决不会如他的愿,『现在谈到正事上头来了。』她说∶『小和尚,我随郁老头唱了半出「乌龙院」,他走他的清秋大路,我也没有什么麻烦好找他的。走的时候,总算客客气气,房子是他买的,早已过户到我名下,所以该他搬出,另外给了我一个他钱庄里的折子,数目是五千两,只能取息,

不能动本,这以后再说了,是我名下的铜钿,我当然要提出来。他识相的,拉倒,不识相我要打官司,好在王大老爷跟胡老板是好朋友┅┅『

『慢慢!』陈世龙当头泼她的冷水∶『你不要做梦!人家胡老板跟郁四叔等于弟兄一样,打到官司,一定帮他不帮你!』

『那就不要他帮!』阿七答得极爽利,『我自己到堂上去告,说他那爿钱庄要「倒灶」了,我不相信他,可以不可以?』

陈世龙为她那种自说自话的神态逗得笑了,『都随你!』他说,『你跟阿兰姐一样,都算是厉害角色!』

『我啥厉害?做人全靠心好!象阿兰姐,哼,也是到现在没有儿子,将来有苦头吃。这都不去说它了。』话到此处,阿七的神情变得郑重而兴奋,『小和尚,从我跟郁老头分手,就有好些上门来打我的主意,都叫我回绝掉了,不识相的,我就爽爽快快的把他骂了出去。我平日都不出门,出门就是去打听你的消息。我一直在守你,今天总算守到了。你先搬到我那里去住,有话我们慢慢再说,』

长篇大套,自说自话完了,一只手就搭了过来,按在陈世龙肩膀上,同时一双俏伶伶的眼睛瞟着,是恨不得弄碗水来,把他一口吞了下去的神气。

陈世龙并不觉得好笑,是着急,没有想到她一厢情愿到痴的程度!照此看来,只怕她跟郁四过了两三年日子,心里是对他想了两三年,牵丝攀藤这么多日子下来,要想好好摆脱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事。那么怎么办呢?

『说嘛!』她又催促,『啥辰光搬?我那里通通现成,不象你这里,一早起来,要茶要水,什么都没。洗个脸都要到茶店里去。这种光棍打流的日子,你自己想想看,苦不苦?』

不对了!就这片刻工夫,又是结结实实的一根藤缠了上来,这样下去,非让她捆得动弹不得不可。陈世龙心想,只有快刀一挥,才能斩断纠葛,这在她自己受不了,但为了自保,不能不下辣手。

『阿七!我骗你我天诛地灭!』他先罚个咒,让她知道决非设词推托∶『小和尚老早有小厄姑了!』

阿七的脸色大变,眼猜倒还是水汪汪的,不过象含了两泡泪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摇摇头说∶『我不相信!是哪个?』

『张家的阿珠。』

『哪个张家的阿珠?』

『原来摇船,现在开大经丝行的┅┅』

『你在说啥!』阿七打断了他的话,显得十分困惑地,愣了好半天才说∶『我还是不相信,摇船老张的女儿,不是胡老板的人吗?』

『你完全弄错了!人家是把阿珠当女儿看,哪里有啥别的意思?』陈世龙又说,『就是这趟到上海,胡老板替我定下的亲事。聘礼都送过去,四样首饰,也是胡老板买的。总在今年年底,就要请大家吃喜酒。』

言之凿凿,不象撒谎,把阿七听得目瞪口呆,背脊上一阵阵发凉,颓然坐倒,只是喃喃地说,『有这种事情?想都想不到的!』

『就是罗!』陈世龙此时如释重负,『就象你跟郁四叔散伙一样,也是想都想不到的。』

『不过┅┅』阿七霍地站了起来,仿佛犹不死心,最后还想跟阿珠争夺一番似地,但是力不从心,终于气馁。

『阿七!』陈世龙安慰她说,『人都是缘分。我们缘分不到,没有话说。

你也不要难过,象你这样的人,不怕没人要。『他又说∶』你的心好,好心自有好报。你请回去吧,我送你回去。『

阿七象斗败了的公鸡似地,垂头不语,慢慢站起身来,脸上浑不似初来时那种芍药带露、艳光逼人的神采,气色灰暗,倒象一下子老了十年。陈世龙瞻念旧情,不能无动于衷,但怜念一生,马上又感到双肩都有沉重的压力,一只肩上是与阿珠偕老的盟约,想到在船上跪在她面前求婚所许下的诺言,一只肩膀上是胡雪岩的情分,想到他提携爱护,待自己嫡亲的子弟,亦不过如此,自己何能去找这种一沾上便摆不开的麻烦,以致耗神废业,辜负了他的期望?

这样一转念,他的心肠便又硬了。对阿七的神情,视如不见,走出巷,招手喊过一顶小轿来,同时早就拈了块只多不少的碎银子在手里,等轿子抬到,他把碎银子递了过去,交代了阿七的住处,使往旁边一站,意思是等她上轿。

『小和尚!』阿七这样喊了一声,欲言又止,只拿忧郁而惶惑的眼色看着他。

『你回去吧!』陈世龙觉得要有句话,哪怕是敷衍的话,也得说一句,才能叫她上轿,因而顺口又说∶『有空我来看你!』

阿七点点头,脸上有着感激的意味,移步从放倒的轿杠上跨了进去,回身倒退着进轿时,又是深深地一瞥,为陈世龙留下来无数幽怨。

这时太阳已经很高了,十月小阳春,阳光明亮,照得人有些目,陈世龙觉得有些晕淘淘,信步踏进一爿小茶店,洗脸喝茶点心,静静坐了一会,脑子才算完全清醒。想想这天该做的事,第一件就是到阿虎灵前一拜,同时把胡雪岩的话交代了郁四。

于是他取钱托茶博士办来一份素烛清香,往北门郁四的老家走了去。进门就淌眼泪,一路淌到灵前,焚烛上香,拜罢起身,只见阿兰头上簪一朵白花,手扶在一个小丫头的肩上,袅袅婷婷地走了出来。

一见了面少不得又是『流泪眼观流眼泪』,阿兰姐一面抹眼泪,一面为陈世龙说阿虎得病的经过。接着又说她父亲晚年丧子,家门如何不幸,然后再谈阿七,指她不安于室,又说阿七日夜吵着要进郁家的门,不但进门,还要做阿虎嫂的婆婆,要给她磕头。

『小和尚,你想想看!这是做不做得到的事情?』阿兰姐说,『明晓得做不列,天天又哭又闹,她打的是什么主意?还不是一想就明白!所以大家都劝爹,放她走路算了,这件事提来鸭屎臭,你见了我爹,不必说起。免得他老人家心里不舒服。』

照她说来,是阿七不对。不过陈世龙也不尽相信她的话,只觉得事不关己。不必多问,所以点点头说∶『我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