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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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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四叔是不是在茶店里?』

『是啊!』阿兰说,『你昨天叫人送了胡老板的礼来,他才晓得你回来了。一早就要到碧浪春去等你。你就到那里去看他吧!』

到了碧浪春,只见郁四仍旧坐在马头桌子上,人瘦了不少。陈世龙叫过一声∶『四叔』,相顾黯然。

『你昨天到的?』郁四有气没力地说。

『是的。昨天下半天到的。』

说了这一句话,陈世龙忽然转到一个念头,在『家门』里,他的『前人』

跟郁四是『同参』,师父一死,郁四就算嫡亲的长辈,为了阿七不准自己上

门,并不是不照应自己,起码胡雪岩这条路子就是从这位长辈身上来的,『家门』里讲究饮水思源,『引见』之恩不可忘。照此说来,昨天一到,应该先去看他,自己是走错了一步,尤其这天早晨,阿七又来密访,『光棍心多,麻布筋多』,如果郁四把这两件事摆在一起想一想,搞出什么误会来,那就『跳到黄河洗不清』了!所以正好趁此刻先作一个不着痕迹的解释。

于是他说∶『四叔!昨天一到,我就先要给你老人家来请安的,哪晓得一到了老丈人那里,硬给他们留住了。』

这段话有两层用意,一是解释他所以昨天一到未去看郁四的原因,二是表示他已经定了亲,决不会再跟阿七搅七念三。然而郁四却有些莫名其妙,『你说啥?』他问『啥个老丈人?你几时定的亲,怎么我不晓得?』

『湖州还没有人晓得,是这趟胡先生作主替我定下的。』

『噢!』郁四显然自这喜讯中,受到了鼓舞,失神的双眼,有了闪闪的亮光,『好极!是哪一家的姑娘?』

『这话说来很长,也很有趣,四叔万万想不到的。』陈世龙先宕开一句∶『  胡先生还有他自己的事情,要我跟四叔谈。』

这话郁四明白,自然是头寸上的事,于是他站起身来说∶『这里人来人往,静不下来。走,到聚成去!』

聚成钱庄中,特为给郁四预备了一个房间,他有许多衙门里的公事,都在这里处理。这天却是清闲无事,陈世龙从容细谈,先把胡雪岩在上海、杭州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最后谈到他头寸的话。郁四跟胡雪岩是有约定的,阜康代为放款,比同行拆息还便宜,照一般放款利息折半计算,当然也不需要什么担保。郁四把聚成的档手喊了进来,一问可以调拨三万银子,便即关照,马上汇到杭州阜康。

谈完『公事』,陈世龙谈私事,把胡雪岩对阿珠的用心及处置,从头细叙。郁四觉得比听书还要有味,从烟榻听到饭桌上,再由饭桌听到烟榻上。

听完说道∶『老胡这个人,真要佩服他!做出来的事,别出心裁,真正漂亮!』

『四叔,』陈世龙说,『喜事总在年底,那时候发帖子,要你老人家替我出面。』

『那当然!』说到这里,长叹一声∶『你倒好了┅┅』

这自是触景生情,想起阿虎,陈世龙赶紧说道∶『四叔,你老人家不要难过!阿虎不在了,还有我侍奉你老人家。』

一听这话,郁四的眼圈红了,也不知是伤子还是为陈世龙而感动?但终于强自振作起来,『小和尚!』他说,『你晓得的,我这个做四叔的,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事情过去了,也不必多说了。你现在成家立业,朝正路上走去,我高兴得很,亲事自然我来出面,一切都是我的。那四样首饰,你打听打听看,老胡是花多少银子办的,我来还他。有我在,这笔聘礼不好叫他出。』

陈世龙自然感激。但他虽只跟了胡雪岩短短一段日子,因为人既聪明灵活,又是衷心受教,人情世故的阅历上,大非昔比,此时心里在想,自己是出于一番至诚,安慰长辈,而郁四居然拿自己当亲人看待,原是好事,但郁家迟早要闹家务,阿兰姐正在动娘家的脑筋,自己再受郁四的好处,叫别人看来,仿佛他也是乘虚而入,在打郁四的主意,这个嫌疑不可不避。

避嫌疑犹是小事,眼前看样子是阿兰姐在替郁四当家,买那四样首饰也要千两银子,由郁四捧出来还给胡雪岩,阿兰姐知道了,心里先将不舒服,

闲话可就多了!

『怎么?』郁四见他不作声,倒真有困惑了,『那还有什么话说?』

陈世龙已决定辞谢郁四的好意,不过这话不知如何措词?经他一逼,只好这样答道∶『四叔!不是我不识拾举,我是想争口气,这件事我要自己来办。为来为去也是为四叔争气,说起来,四叔可以告诉人家,小和尚是自己讨的亲,我要替他出聘礼,他用不着。这不是四叔也有面子。』

江湖上讲究面子,也看重『人贵自立』这句话,尤其是做长辈的,听他这样说,自然要嘉许,『你这两句话,我听了倒高兴。不过,』郁四又以告诫的语气说,『你刚刚出道,不要别的本事没有学会,先学会说大话。那就不对了!』

『我是实实在在的话。尤其是在四叔面前,说大话算哪一出?』

『那么,我倒问你。』郁四很认真地,『你哪里来的钱讨亲?你不是说四样首饰是老胡替你买的吗?』

『是啊!胡先生替我垫银子买的,将来我分了花红可以还他。如果是四叔替我出了这笔钱,将来我说拿了来还四叔,不是要挨骂了吗?』

『那也一样。你有了钱也可以孝敬孝敬我的!』

『那还用说?我有了钱不孝敬四叔,把哪个用?不过眼前要请四叔,帮我做过面子争口气,一切让我自己来。』

听了他的话,郁四又高兴、又困扰,高兴的是他前面那两句话,就算是米汤,心里也舒服。困扰的是后面那两句话,不管他,让他自己去料理,是帮他争气做面子,出钱替他办喜事,反倒不是!这成何话说。

虽不成话,却驳不倒!郁四把头往后仰一仰,打量了陈世龙一番,拿签子指指点点地说∶『两三个月不见,我看你是变过了!长衫上身,倒也蛮象个「大二先生」的样子,说两句话,异出异样,比上头的「官腔」还要难应付。这都是你从老胡那里学来的?』

其词若憾,其实深喜,陈世龙笑笑不答,站起身来说∶『四叔,我还有几桩事情,等着要去接头。明天再来看你老人家。』

『明天到我家来,北门!』郁四特地交代明白,接着又叹口气,『唉,这一阵的日子,不是人过的,今天见了你,心里好过得多。你晚上有空,最好再来一趟,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如果今天晚上没空,明天上午一定来,茶店里我这一向也少去,今天是为了等你,不然我也就在家里孵孵算了,衙门里的差使,我都想辞掉。没有意思!』说着,摇头不止。

郁四居然连世袭的差使,都不想要了,可知心境灰恶。陈世龙于心不忍,颇想再陪他坐一会,说些夷场上有趣的见闻,为他遣愁破闷,无奈这一夭,从水晶阿七来访开始,已经耽误了太多的工夫,不得不走,去办正事。

等一个圈子兜下来,把胡雪岩交代的事情办妥,已是近夕照黄昏,匆匆赶到大经丝行,只见黄仪迎着他说道∶『你丈母娘刚走,把你的房间铺陈好,还等了好一歇辰光,看看你不来,只好回去。临走千叮万嘱,一定要你到家吃饭。丈母娘待女婿,真正是没话说。』

『我心里也急。』陈世龙有些不安。『实在是分不开身,现在也还不能去,我想先给胡先生写封信,好趁早叫航船带出。』

『晚上回来写也不迟。好在你今天总要住在这里。』

『不!』陈世龙觉得住在大经,便好似『入赘』一般,有骨气的男子汉是不肯做赘婿住在岳家的,因而很坚决地表示∶『我还是住在我自己那里。』

黄仪了解他的用心,点点头说∶『这也随你。不过我劝你早点到张家,信到那里去写也一样。』

这个建议,陈世龙接受了。赶到张家,正好是阿珠来开的门。这一次不象昨天那样不好意思了,她用微带埋怨的口吻说,『怎么到这时候才来?』

『遇以好些意想不到的事。唉!』陈世龙摇摇头。

『一进门就叹气,』阿珠十分关切地,『为啥?』

『不是我的事。』陈世龙怕她误会,先这样说一句,好叫她放心,『一个要好弟兄,想不到死掉了。真正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看他神情不怡,阿珠也郁郁地不开心。关上大门,把他带到客堂说道∶『爹吃喜酒去了。没有人陪你。要不要到厨房里来?』

『要来的!』陈世龙说,『等我到厨房里去打个招呼,抽空给胡先生写信。』

这个招呼一打就是好半天工夫,阿珠的娘一面炒菜,一面问长问短问陈世龙这天做了些什么?于是谈阿虎就谈不完,自然水晶阿七那一段,他只字不会提的。

『好了!』阿珠等要开饭时笑道,『信也写不成了。』

『吃了饭写,今天非写不可。』

这是正事,阿珠的娘把它看得很重要,吃完饭,忙着收桌子,泡上茶来,摆出笔砚,阿珠又替他铺纸磨墨,连陈世龙自己都觉得这样子未免太郑重,便自嘲似地说,『不象写信,倒象给皇帝写奏折。』

『闲话少说,快点写好了,送到航船上。晚上,人家都睡了,那就得明天起个大早才赶得上。』

明天有明天的事,陈世龙感恩图报,决心要好好巴结,守定今日事今日毕的宗旨,当时定一定心,把胡雪岩交代的事,办得如何,逐项写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