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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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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最后提到郁四,说他独子病故,而且要闹家务,精神颓唐,当然,也提到了他的喜事。写完看一看钟,已经九点敲过,匆匆告辞,自己送到去杭州的航船上。

然后径自回家。

未曾进门就已发现了怪事,他屋里亮着灯,而且不止一盏灯亮。

陈世龙出门向来不上锁,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好偷,而钥匙忘记带出来,或者虽带出来而遗失反倒麻烦,好在同一个大门里的邻居会替他照看,不锁更不要紧。有时朋友来访,见他不在家径自推门入内坐等,事或有之,但都在白天,象这样的情形,还是头一回,不免令人诧异,同时也逗人的好奇心,陈世龙心想,倒要看看是哪一个?

这样转着念头,就不肯直接推门去看,蹑手蹑脚走到窗下,找个窗纸破了的洞洞,凑眼过去张望。一望就知道麻烦大了。

里面是水晶阿七,对着一盏擦得雪亮的油灯在喝茶,两眼怔怔地望着另一张桌上的油灯,仿佛有无数心事在盘算。看她身上穿一件紫红宁绸的小夹袄,领子上的纽扣未扣,敞得极大,一股系肚兜的金链子,隐约可见,这副样子让人看见了,不说『水晶阿七跟小和尚有一腿』,那才真叫有鬼!

陈世龙十分火冒,走到房门口,提脚就踢,但就在拉起脚的刹那,心中自语,慢来!看样子阿七不知安着什么心?他知道她的为人,心是不坏,但吃了那碗饭,脸皮就撕破了,什么好刁泼辣的事,都做得出来。也许她是故意的,好说不行,存心来撩拨得自己跟她吵架,传到阿珠耳朵里,这饥荒有得打。万一吵散,阿七就得其所哉了!

念头转到这里,自觉是『小人之心』,但记起黄仪常说的两句话∶『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象阿七这种人不可不防,只看眼前的情形,就是自己防不到的。

想停当了,气也平了,伸手把门一推,阿七似乎猝不及防,霍地站起身来,两眼睁得极大,看见陈世龙才拍拍胸说∶『咄!吓得我来!』

『你倒不说我吓一跳!』陈世龙平静地答道,『你这样子,象不象半夜里跑出一只狐狸精来?』

『你骂好了!』阿七泰然地笑着,『好在我自己晓得,我不是来迷你的。』

『那你来做啥?』

『想想你光棍可怜,我又没啥事情好做,替你这间狗窝样的房子收拾收拾,这总不犯啥法?』

这一说,陈世龙才把视线扫了一遍。屋子里收拾得象个样子了,尤其使他触目的是,那张床不象自己的床,他是从来不叠被的,此刻叠好了被一看,仿佛那张床大了许多。

『难为你!』陈世龙坐了下来。

『刚刚泡的茶。』阿七倒了一杯茶给他,『廊沿上我替你炖了一锅鸭粥在那里。』

『哪里来的锅灶?』

『买的。』阿七数着手指说,『风炉、茶壶、砂锅,还有炭,一共用了两千铜钱。』

『还替我买了啥东西,一共垫了多少?』

『你要还我?』

『当然!』陈世龙说,『我又不跟你「做人家」,没有要你来买的道理。』

看他的神气倒还平静,但话中摸不到一丝热气,阿七心里便自怨,何苦来自讨没趣?但一则不甘于就此一走,二则是觉得良家妇女好做,凄凉和寂寞难耐。秋宵冷雨,独对孤灯,把棉被咬破了都没用,还不如在陈世龙这里的好,虽说他没有好脸嘴给人看,到底是两个人呀!

这样转着念头,陈世龙就落下风了,他原来是想她自觉没趣,不如归去。

谁知她虽觉没趣而不走,是他再也猜不到的,所以谈话依旧是一句顶一句,毫不放松。

阿七行所无事,走到廊沿下去把一锅鸭粥端了进来,放在地上,接着又奔了出去,只听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知在搞些什么?陈世龙忍不住也走出去张望,这才发现廊沿转角上已安下一个小小的厨房,一张白木方桌,靠壁置着一具竹子碗橱,『乒乒乓乓』正就是她在取碗筷弄出来的响声。

她倒是真的想打算跟自己『做人家』了。陈世龙又好气,又好笑,却不能说什么,他回身坐定,阿七已跟着走了进来,手里一个托盘,两副碗筷以外,还有两碟小菜,一碟是糟『吐瓞』,一碟是酱萝卜。

『我不要吃!』陈世龙先来个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不吃我吃!』阿七答得异常爽脆。

她自盛了一碗鸭粥坐下来吃,也不知是真的饿了,还是有意气他?只见她唏哩呼噜,吃得好香。鸭粥熬得火候够了,香味浓郁,不断飘到他的鼻下,再看她挟块绷脆的酱萝卜放在嘴里,咬得『嘎吱嘎吱』地响,越使得陈世龙要咽唾沫。

想想有点不甘心,『你这个人倒好!』他说,『真的当这里是你的家了?』

『有交情的嘛!』阿七毫不在乎地说,『你到我那里,还不是一样?』

『我是不会这样子不识相的。』

『你是说我不识相?』

『有一点。』陈世龙说,『天晚了,我要睡觉了。』

『小和尚,你气量真小!』阿七的声调幽幽地,『你就让我把这碗粥吃完了,再赶我走,也还不迟。』

这话说得很够分量,陈世龙大为懊悔,堂堂男子汉,在江湖上辈分虽低,倒也从来没有哪个敢当面藐视过,不过今天『吃瘪』在她这两句话上!

于是他要『找场』了!『什么气量小,气量小?谈不到!』他说,『我是为你好,不是啥「赶你走,!随你喜欢到啥辰光,我不在乎。不过我要少陪了。』

说着脱下长衫,往椅背上一搭,坐到床沿上去换拖鞋。哪知早晨刚刚穿过的拖鞋,此时已不在床下,心知是阿七不知摆到哪里去了?懒得跟她搭话,使把鞋子一甩,身子往床上一倒。

『拖鞋在这里。』阿七从床头方凳下拖出一双拖鞋来,回身又把他的长衫挂到衣架上,接着又去收拾桌子。

陈世龙看在眼里不响,但身子却睡不宁帖,倒象背上长了根刺在那里似地。他此时唯一的希望是,阿七早早离去,从此不来。

『小和尚!』阿七收拾完毕,坐下来说,『我有句话要问你。』

不理不好意思,陈世龙只得冷冷地答道∶『你说好了。』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烧过这么入味的鸭粥,你吃一碗好不好?』

想不到是这么一句话!陈世龙大出意外,『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辛辛苦苦烧好,还要哀求别人来享用,仿佛吃她一碗鸭粥,就是帮了她什么大忙似的。这叫人无论如何硬不起心肠来峻拒,只好这样推托∶『已经都收拾好了,何必再费事┅┅』

一句话没有完,阿七已站起身来,连连说道∶『不费事,不费事!』说着,就走了出去。

陈世龙无法阻拦。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懊恼,是恨自己无用,连个阿七都对付不了!于是自己跟自己赌气,一面从床上仰身坐了起来,一面心中自语∶何必象见了一条毒蛇似地怕她?越是这样躲她,她越要缠住不放。

等阿七笑嘻嘻地盛了粥来,他也不说一声『谢谢』,扶起筷子就吃,也象她一样,把酱萝卜咬得『嘎吱嘎吱』地响,吃完一碗,再来一碗。

『味道不错吧?』阿七得意地问。

『不见得怎么样。』

『哼!』她撇一撇嘴,笑他言不由衷,『我烧的粥是不好,不过你的胃口还不错。』

『我的胃口是不好,不过不吃你不开心。』陈世龙学着她的语气说。

阿七不作声,静静地在咀嚼他这句话的滋味。

『现在该论到我问句话了。』陈世龙放下空碗说∶『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没有啥!说实话,我回去也没有事,一个人躺在床上想东想西,一夜到天亮都睡不着。跟你谈谈,心里好过些,谈到差不多辰光了,你睡你的觉,我回我的家。』

所望不奢,而且陈世龙对她的观感,跟刚进门时,已有不同,于是点点头答应∶『好嘛!大不了陪你坐到天亮。』

阿七嫣然一笑,先把碗筷收了出去,重新沏了一壶茶来,就隔着一盏剔亮了的油灯,跟陈世龙闲谈,自然是她的话多,谈郁四的待人接物,说他『还算是有良心的』,只是耳朵软,喜欢听女儿的话。又说她本来已经死心塌地的预备跟郁四一辈子,哪知道中途出此变故?因而便发牢骚,说大家只骂风尘中人下贱,去不知从良也不是件容易事。

谈到这里就不是闲话了,『小和尚!』她说,『我今天下午去打听过了,你跟张家的亲事不假,我晚了一步!那么,你倒替我想想,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法?』

看她的神情是诚恳求教,陈世龙不能推托,想一想答道∶『你自己总要有几句话摆出来,人家才好替你留意,譬如说,你吃不吃得苦,肯不肯做小?

要怎么样的人品?说清楚了,我替你去找。这件事说难很难,说容易很容易,胡老板在这两三个月中,就做了三个媒。在这上面,就跟他的做生意一样,顶有办法。我把你的事情托他,包你三个月之内,就有好消息。『

阿七不响,只是眨眼,仿佛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该『从』怎么样的一个『良人』?

『终身大事急不得!』陈世龙趁机劝她走路,『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已经吃过一次亏,不能再吃第二次。』

语气很诚恳,阿七觉得他说得很中听,便站起身来有告辞的模样。陈世龙的动作很快,把他从大经丝行带来的钉在亭柱上的一盏灯笼,取了下来,点了蜡烛,交在阿七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