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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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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你喜欢怎样的格局?』

『我喜欢高大凉爽,前后空地要多。』

『那么,你就照你的意思去盖好了。如果要修怎么样一座亭台楼阁的大花园,我力量不够,普通一所住宅,我还送得起。』胡雪岩又说,『房子是你住,不是我住,良然是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

最后一句话,是有意这样说的,暗中拒人于千里以外,这,妙珠也懂,不过她受了古应春的教,已打字一个『磨』字的主意,所以并不觉得失望,神态自若地问道∶『你们杭州的房子是怎样的格局?』

『普通人家前后厢房,中间是正屋,有个名堂,叫做「四盘一汤」。』

妙珠觉得这个说法很新奇,闭上眼想一想,若是临空下望,前后厢房,分布四角,中间一座厅,果然是这样一种形状,于是笑道∶『好的!我们也来个四盆一汤。』

这近乎一厢情愿的想法,胡雪岩自然也懂,认为不宜再说下去了,话越来越多,也越描越黑。因而又是笑笑不响。

『你倒真会笑!一笑、两笑、三笑了!』

是不明用意的废话,但出之于她的口中,另有一种味道,胡雪岩斗口也是很在行的,随即笑道∶『你倒是胜过秋香,可惜没有一个唐伯虎!』

这又有暗中见拒之意,妙珠心中自语∶总有一天叫你脱不得身。这样想着,脸上便露了诡黠的笑容。

这让胡雪岩又起警惕,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凝神细看,妙珠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笑,越使胡雪岩困惑,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清楚的∶前嫌尽释!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瞎费什么工夫了,且丢开了再说。

回到席间,重又闹酒,一顿午饭,吃到下午四点才罢。妙珠道声『得罪』

退了出去。接着便有个替妙珍收拾房间的心腹娘姨,进来使个眼色,将妙珍调到外面。这一去好久不见进来,冷落客人是娼门大忌,而况是这几位特客?

所以胡雪岩等人,虽在海阔天空地闲谈,暗地里却都抱着一个疑团。

天快黑下来时,来了一班押客,嘈杂的人声中有一句话听得很清楚,是她们那里的相帮在说∶『二小姐收房间了。』

『二小姐』就是妙珠,『收房间』等于上海长三堂子里的『卸牌子』,是从良的表示。问津有心的那班狎客,一看名花有主,无不惘叹,少不得有人打听,是何豪客,量珠来换去了这一粒『妙珠』?相帮以『弄不清楚』作答。

别人不清楚,妙珍屋里的三个人,心中雪亮,古应春笑笑说道,『小爷叔!艳福不浅,到处有人留情。』

胡雪岩却笑不出来,『我不是假道学,用不着口是心非。人呢,当然有可取之处,不过我现在实在没有工夫来享这份艳福。』

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你来接收了去吧!』

『说笑话了!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刘不才大摇其头,『退一万步说,妙珠一片心在你身上,九牛拔不转,就算我可以接收也接收下到。』

『麻烦!』胡雪岩有些怨恨,『老古,一定是你替她做了狗头军师!你说实话,你替她出了什么馊主意?』

古应春想了一下,这样答道∶『小爷叔,我劝你最好置之不理,听其自然,那就不会有麻烦,更不会有烦恼了。』

『这话倒说得有道理。』胡雪岩深深点头,『我就照你的话做。』

『只怕不容易做到。』

听他的话又翻覆,自然诧异,而且不满∶『这话,我弄不明白!』

『很容易明白!小爷叔,有道是∶』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我怕你心里抛不开。倘或如此,倒不如实事求是的好。『

胡雪岩沉吟了一会,果然有些割舍不下,因而便无话可答了。

就在这时候,到了一班客人,领头的是跷脚长根,其次是俞武成,再后面就是尤五跟他的那班江湖弟兄,殿尾的是杨凤毛和朱老大,挤得满满的一屋子,加上妙珍领着娘姨、大姐来招呼,乱得不可开交。

『小爷叔!』尤五避开古应春和刘不才,将他一拉,悄悄说道,『我有几句要紧话,想跟你说。看哪里有清静的地方?』

这里找主人,胡雪岩便又去问妙珍,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妙珠的房间空着。』

『不错!』胡雪岩倒想起来了,『妙珠是怎么回事?』

听此一问,妙珍的神情很奇怪,瞟了他一眼,用又象埋怨,又象调侃的声音说,『我都要问胡老爷是怎么回事?』

这样一扯开来,话就说不完了,事虽关心,苦于此时无暇深问,胡雪岩只说得一句∶『回头再谈!』转身而去。

将尤五领到妙珠原来的住处,进房便觉异样。古应春睡过的那张大铜床,裳枕皆已收起,只剩下一张藤棚,妆台上胭脂花粉,一扫而空,玻璃镜子上还蒙了个布套子,格外有股人去楼空,天涯何处的凄凉味道。

『唉!』胡雪岩不知不觉地轻轻叹了口气。

尤五一天都在忙着商谈『大事』,布解所谓,便愕然相问∶『小爷叔,你叹啥气?』

胡雪岩是深感于这短短一天之中,妙珠由一念轻生到毅然脱出风尘。已经历了好一番沧桑,情动乎中,不能自已,但到底算是闲情,这时候何必去谈它?所以问而不答,只说∶『你们今天跟长根谈得怎么样?』

『那是小事。长根自然是厉害角色,不过自己人面前,不作兴说「法兰西话」┅┅』

『  什么?』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你说什么「话」!』

『喔,』尤五笑道∶『这是最近夷场里流行的一句俗语。说洋文,英国话还有人懂,法兰西语,只听他舌头上打滚,不晓得他说些什么?所以说人自说自话,彼此永远谈不拢,就说他是说「法兰西话」。』

『这倒也妙。长根不说「法兰西话」,说的什么话呢?』

『说的老实话,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爷叔这样待他,他不能做半吊子。

又说∶吃不穷,着不穷,不长眼睛一世穷!这句话也很实在。大家都看上小爷叔了!『尤五用极郑重的语气说∶』小爷叔,江南江北的漕帮,以后都要靠你老人家了!『

『言重,言重!』胡雪岩大为诧异,『怎么扯得这句话?』

『我们商量好了!』尤五慢吞吞他说∶『我们大家推小爷叔,做个军师,请你来发号施令。小爷叔,你不要打岔,听我讲完。』

讲的是他们江南江北漕帮的一条自救自保之策。从洪杨起事,河道阻塞,漕米改为海运以后,漕帮生计维艰,只是遍地烽火,各地纷纷办团练自保,朝廷焦头烂额,只顾军务,尚且不暇,自然无法来管漕帮的生计。这层苦衷,漕帮的头脑,无不体谅,因此各地帮口小弟兄闹事,他们都是好言相劝,共体时艰,但朝天一张口,家家有老小,总得要喂饱肚子才行。这就不是苦口婆心的劝导所能济事的。

因此,尤五、俞武成、跷脚长根还有另外一班漕帮管事的人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觉得唯一的办法是自己来寻一条生路。

『小爷叔!大家都佩服你是天下第一等的脑筋,这条生路,不但要你替我们来寻,而且要请你领我们来走。』

『啊!』胡雪岩吸着气,已感到双肩沉重不胜了,但是,无论如何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有三个字∶想办法!

当然,尤五与他的同道,亦决不会仅仅定下这么一个宗旨,便将千斤重担,不问青红皂白,压在胡雪岩肩上,他们也谈到过许多能够走、走得通的路。不过,这些想头,也大都是胡雪岩的启发而已。

『小爷叔,我们也谈过,第一,漕帮有船有人,不运漕粮,可以运别的东西,甚至于载客。现在难民多,有时要搭船觅个铺位,还真不容易。你说,这行生意好不好做?』

『当然好做。难处是怕官府不准。这,我来想办法。』

『对啊!』尤五十分欣慰,『我们要请小爷叔来出头,就是这些关节,都要仰仗大力来打通。』

『打不打得通,还不敢说。』胡雪岩又问∶『你们还谈些什么生意,』

『丝、茶两项销洋庄,现在看样子是一定可以恢复的了。我们想集一笔资本,请小爷叔替我们来做。』

『这当然可以。不过我先要问一问,这两项生意,赚了钱,是私人的,还是公众的。』

这话问得尤五一愣,『是啊!』他搔搔头皮说,『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现在是请小爷叔来替漕帮弟兄想办法,如果赚钱公众分,当然没话说。不然,就只好搁在后头了。』

『我也是这个意思。五哥,』胡雪岩迟延了一下,终于问了出来,『我倒要请教,你的意思,是为公,还是┅┅』

『我的情形,你晓得的,无所谓公私。有钱,老太爷的用度先提起一份,此外就是大家用,手长的多用几个,脚慢的少用几个。』

『这不是办法,你总要定个章程出来。不要说你是一帮之主,就是我自己的生意,对伙计们也要一碗水往平处端,大家才会心服,』

『是!小爷叔说得是。』尤五深深点头。

『这件事你不妨请老古替你参赞。现在不必会谈它。丝、茶两项生意,当然要做的,不过应该还有别的,大家有饭吃的生意好做。等我空一空来替你们动脑筋。』

『是的。我先跟你说明白了,回头席面上,他们还有话说。』

这一夜的盛宴,算是漕帮公众特请,虽非鸿门宴,但这顿饭也着实难吃,大家越是恭维,胡雪岩越觉责任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