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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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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所以一面谦虚,一面腹中寻思∶江湖上行事,有时要『充』,不会的也得要大包大揽,满口答应,有时要『冲』,不管做得到做不到,硬做了去。但是,有时既不能充,更不能冲,一要诚实,二要稳健。象此时的情形,充对了、冲过了,未见得见好,充不好、冲不过,则误人大事,吃力而不讨好,不智之甚!

因此,他等大家的话告一段落,从容冷静他说道∶『刚才尤五哥跟我说,承各位台爱,我说不出推辞的话来。此刻想想,有两句话,一定先要向各位说明白。』

这不能不预先声明的两点苦衷是∶第一,他个人的生意,以及招揽在身上的闲事很多,而且也都到了不容再拖,必须料理的时候,所以一时还无法为漕帮效劳,其次,他感叹着说∶『做事容易做人难』,将来必不能尽如人意,希望大家谅解。

对于第一点,自是同声应承,提到第二点,尽管他措词委婉,仍有好些人觉得不安,尤其是俞武成,很费劲地申述,大家决没有任何成见,希望他不要多心。胡雪岩对『麻布筋多,光棍心多』这句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谚语,

深具戒心,所以本来还想在这方面再发挥几句的,见此光景,也只好缄口不言了。

这一顿酒吃下来,已是斗转参横,除掉跷脚长根,其余都回到朱家歇宿。

尤五因为同里事毕,而松江、上海都还有许多事要等他去料理,决定第二天一早离去,特地到胡雪岩那里话别。  不想一谈起来就没有完,胡雪岩一再催促,他总舍不得走,话虽多,其实以后有机会再谈亦可以,只是久别重逢,乍逢又别,觉得依依不舍而已。

就这样一谈谈到夭亮,尤五索性直接上船,睡到松江。由于有他的朋友在一起,胡雪岩在礼节上不能不送行。河千握别,人已疲乏不堪,正待回朱家蒙头大睡,在一起的古应春眼尖,拉了他一把,急急说∶『你看!』

注目看时,一顶小轿,如飞而过,只从两方镶嵌的玻璃小窗中,看出是个女人,却不辨是何面貌。

『是哪个?』

『还有哪个?』古应春笑道∶『请问在同里,还有哪个女人是小爷叔你关心的?』

这当然是指妙珠,但古应春这样硬指他对妙珠关心,却使他感到有口难辩的委屈。就在这苦笑无以为答之际,只见轿子已转入一条小巷,他便脱口问了一句∶『昨天搬出去以后,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也许就住在这条巷子里。』古应春怂恿着说∶『去看看!』

拉着走到巷口一望,果不其然,轿子已经停了下来。胡雪岩心想,既已如此,不如看个明白,因而不必古应春相劝,先就走了过去。

到那里一看,首先触入眼帘的是,一幅簇新的朱笺,写着乌光闪亮的两个径尺大字∶『胡寓』。

胡雪岩大为诧异,『老古,老古!』他慌慌张张地问∶『妙珠也姓胡?』

『我不晓得。』

『这就有点奇怪了!』胡雪岩狐疑满腹,『这样「霸玉硬上弓」的事!

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回去倒要问问妙珍!『

『何必那么费事?现在有妙珠在这里,为啥不问?』说着,古应春伸手便去叩门,胡雪岩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古应春拉起铜环『当当』地拍了两下。

黑漆双扉开启,垂鬟小婢正是妙珠身边的小大姐阿金。

『胡老爷!』面团团象『无锡大阿福』的阿金,笑嘻嘻他说∶『你莫非千里眼、顺凤耳?一早就寻得来了。』

胡雪岩无心跟她逗笑,只问∶『二小姐呢?』

『刚刚回来。』

一句话不曾完,妙珠已掀帘而出,布衣布裙,屏绝铅华,已俨然『人家人』的样子了。『古老爷,』她含笑迎客∶『请里面坐。』说着,抛给胡雪岩一个眼风,作为『尽在不言中』的招呼。

这样的举止,是以胡家的主妇自居,胡雪岩心想∶这就不必再问她的本姓了。如今要动脑筋的是,设法让她将『胡寓』这张朱笺取消。

这样盘算着,便声色不动他说∶『你这房子,倒不错。难为你觅得着,说搬就搬,一搬就有合适的房子,倒真凑巧。』

『是啊,巧得很!』妙珠很高兴他说,『我领你们看看。』

于是从前到后,走了一遍,最后到客堂落座。家具似是现成有在那里的,

屋角堆着箱笼什物,还未整理。

『今天还乱糟糟的,没有地方坐。古老爷,你下次来就好了。』妙珠又说,『做丝生意,总少不得要到同里来,如果没有地方落脚,就住在这里好了。这里,古老爷,你当它自己的家一样。』

『多谢,多谢。』古应春说,『如果到同里,一定来看你。』

修行的话也不说起了!胡雪岩心里好笑,想挖苦她两句,又怕她动气,便忍住了。但嘴角掩不住那种近乎捉住人错处的笑容,使得妙珠忍不住要问。

『胡老爷,你笑啥。笑我做事顾前不顾后,是不是?』

『顾前不顾后』五个字,不堪寻味,胡雪岩却不说破,只问∶『你这房子是租,是典,还是买的?』

『租的,』

『房东卖不卖?』

『卖也可以谈。』

『看样子,你倒象很中意这所房子。』胡雪岩略停一下说∶『我看为了省事,我就买这所房子给你好了。』

『随你的意思。』

『照我的意思,你先把「胡寓」这张条子拿掉?』

『不!』妙珠断然拒绝,『我姓胡,为啥不能贴那张条子?』

『你将来不是要改做家庵吗┅┅』

『对,』妙珠抢着说道,『那时再换一张条子,叫做「胡氏家庵」。』


『那也随你的便。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随你高兴姓啥就姓啥。』

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语气,妙珠觉得他太过于簿情,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胡雪岩神思困倦,肝火上升,认为妙珠过于惫赖,有意想跟她吵一架,吵散了拉倒。但未及开口,为古应春看出端倪,急忙抢在前面做和事佬。

『啊!』他故意装作耽误大事,突然想起的那种吃惊的神色。目瞪口呆地望着妙珠。

这是为了想移转他们的注意力,两个人当然都上当,胡雪岩先问∶『怎么回事?』

『喔,』他忽又放缓了神色,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想起来了,不要紧。』

『真正是!』妙珠拍着胸说∶『古老爷真会吓人,』

胡雪岩对他,当然远比妙珠来得关心,因而追问∶『你想起什么?什么事不要紧?』

根本无事,如何作答?古应春便信口胡扯∶『我想起个很有趣的故事。』

胡雪岩啼笑皆非,妙珠却是想想滑稽,这古老爷莫非有痰疾?再看到胡雪岩那副懊恼而无可奈何的模样,不由得『噗哧』一声,忍俊不禁了。

这破颜一笑,便至少是安抚了一方,古应春旁观者清,此时若得妙珠的一番柔情蜜意,则百炼钢可以化为绕指柔,因而先抛个眼色,然后指着胡雪岩对妙珠说∶『他跟尤五爷谈了一夜,又送他上船,又来看你,这会儿真的累了。你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说完,起身就走,脚在移动,眼睛中不敢放松,一看胡雪岩也要站起,立即回身硬按着他坐下。

『朱家人来人往,嘈杂不过。你这两天精神耗费得太多了,难得几样大

事都已有了头绪,正该好好息一息,养足了精神,我们明天一起到苏州,转上海。『

『古老爷是好话!』妙珠从容接口,『一个人,好歹要晓得,好话一定要听。』

胡雪岩也实在是倦得眼都要睁不开,勉强撑持在那里,经他们两人这样相劝,一念把握不住,如水就下,浑身劲泄,不但懒得动,连话都懒得说了。

看古应春刚要出门,他想起一句话,非说不可,『老古,老古,你等等!』

他吃力地说,『老周只怕今天会从苏州回来,如果有啥信息,你赶紧派人来通知我。』

『我知道了。你尽管安心在这里休息好了。』

等古应春一走,妙珠亲自去绞了一把热毛巾,递到胡雪岩手里,同时问道∶『饿不饿?』

『饿倒不饿,心里有点发虚。』

『不是心里虚,是身子虚。我煨了一罐莲芯粥在那里,你吃一碗,就上床去吧!』

一面说,一面便走了开去,不多片刻,阿金捧着一只闽漆托盘,端来了一碗桂花冰糖莲芯粥。胡雪岩本来就爱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有未尽。妙珠仿佛预知他的心意似地,紧接着端来了第二碗。

『没有打算你会来,不曾多预备,就只有这一碗了。我马上再炖,等你起来再吃。』妙珠又向∶『另外还想吃点啥?好趁早动手。』

这样深情款款,胡雪岩心头的樊篱尽撤,看看阿金走得远了,便笑笑说道∶『啥也不要,只要你的人!』

嘴里说着话,一只手便伸过来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开,带着顽皮的笑容说∶『君子动口,小人动手。』

胡雪岩一笑而罢,伸过懒腰,站起身来,妙珠便引着他到卧房,房间甚大,却犹未布置妥帖,不过窗帘已经装好,床上衾枕整洁,尽堪安卧,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起来嘛!等我铺床。』

『马马虎虎好了。』胡雪岩的眼睛已经合拢,『我不想再动了。』

妙珠无奈,叫进阿金来,替他脱靴宽衣,一个身子拨过来拨过去,费了好半天的事,刚把他的头搬到枕上,鼾声已经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