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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共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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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9章

书籍名:《胡雪岩(共五部)》    作者:高阳




英租界的地名很乱,二部局早就想把它统一起来,将界内的马路,分为两类,横的一类从东到西,用中国主要的城市命名,纵的自南至北,以中国的省名命名,因此领事馆路改名北京路,而第二个大城市是南京,便将外滩公园向西延伸的马路,改名南京路。

庙街是南北向,改名山东路。那是前两年的事,胡雪岩未尝留意于此,所以罗四姐提起这个新地名,他茫然莫辨。庙街他是知道的,『呃,』他问∶『有人兜你买庙街的地皮?』

『庙街现在是往南在造马路,那里的地皮,一定会涨价,所以我提了九千两银子出来,买了二十多亩地皮,已经成交了。』胡雪岩大为诧异,求田问舍,往往经年累月,不能定局,她居然一天工夫就定局了,莫非受人哄骗不成?罗四姐看他的脸色,猜到他的心里,『你不相信?她问。』不是我不相信,只觉得太快了。『胡雪岩问∶』你买的地皮,有没有啥凭证?『

『怎么没有,我有「道契」,还有「权柄单」。』胡雪岩更为惊异,『你连「小过户」都弄好了?』他说∶『你的本事真大。』『你不相信,我拿东西给你看。』

于是罗四姐去取了三张『道契』来。原来鸦片战争失败,道光二十二年订立南京条约,开五口通商,洋人纷纷东来,但定居却成了疑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中国的土地是不能卖给洋人的,这就不能不想个变通办法了。

于是道光二十五年由英国领事跟上海道订立了一份『地皮章程』,规定了一种『永租』

的办法。洋人土地业主接头,年纳租金若干,租得地皮,起造房屋,另外付给业主约相当于年租十倍的金额,称为『押手』,实际上就是地价。

租约成立后须通知邻近的地主,由地保带领,会同上海道及领事馆所派人员,会同丈量,确定四至界限,在契纸上附图写明白,由领事转送上海道查核。如果查明不误,即由上海道在『出租地契』加盖印信,交承租人收执,这就是所谓『道契』。

这种『道契』,产权清楚,责任确实,倘有纠葛,打起官司,是非分明,比中国旧式的地契,含糊不清,一生纠葛,涉讼经年,真是『有钱不置懊恼产』,悔不当初。因此就有人想出一个办法,请洋人出面代领道契;这原是假买假卖的花样,所以在谈妥条件,付给酬劳以后,洋人要签发一张代管产业,业主随时可以自由处置凭证,名为『权柄单』。而这种做法,称之为『挂号』,上海专有这种『挂号洋商』。地皮买卖双方订约成交之前,到『挂号洋商』那里,付费改签一张『权柄单』,原道契不必更易,照样移转给买方,一样有效。这就叫『小过户』。

罗四姐这三张道契,当然附有三张『权柄单』,是用英文所写;胡雪岩多年跟洋人打交道,略识英文,一看洋人所签的『抬头』是自己的英文名字,方始恍然,怪不得罗四姐有『我替你买的地皮』的话。

『不要,不要!地皮是你的。』胡雪岩将道契与权柄单拿到手中,『我叫人再办一次「小过户」,过得你的名下。』『你也不必去过户,过来过去,白白挑洋人赚手续费。不过,你把三张权柄单去拿给七姐夫看看,倒是对的。他懂洋文,洋场又熟悉,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趁早好同洋人去办交涉。』『我晓得了。』胡雪岩问道∶『罗四姐,我真有点想不通,你哪里学来的本事,会买地皮,而且一天工夫把手续都办好了。说真的,叫专门搞这一行的人去办,也未见得有你这么快。』『没有的话。洋人做事情最爽快,你们双方谈好了,到他那里去挂个号,签个字就有多少银子进帐,他为啥要推三阻四?不过搞这一行的人,一定要拖两天;为啥呢?为的是显得他的脚步钱嫌得辛苦。象我——』罗四姐拿她自己的经验为证。谈妥了山东路的那块地皮,找个专门替人办『小过户』的人要去挂号,讲妥十两银子的『脚步钱』,却说须五天才能办得好。罗四姐听人讲过其中的花样,当即表示只请他去当翻译,他自己跟洋人打交道,脚步钱照付;果然,一去就办妥当了。

『我还说句笑话给你听,那个洋人还要请我吃大菜。他说他那里从来没有看见我们中国的女人家上门过。他佩服我胆子大,要请请我。』『那么,你吃了他的大菜没有呢?』胡雪岩笑着问说。『没有。』罗四姐说∶『我说我有胆子来请他办事;没有胆子吃他的饭,同去的人翻译给他听了,洋人哈哈大笑。』胡雪岩也笑了,『不要说洋人,我也要佩服。』他紧接着又说∶『罗四姐,我现在才懂了,你是嫌开绣庄的生意太少,显不出你的本事是不是?』

『也不敢这样子说。』罗四姐反问一句∶『胡大先生,你钱庄里的头寸很多,为啥不买一批地皮呢?』

『我从来没有想过买地。』

胡雪岩说他对钱的看法,与人不同,钱要象泉水一样,流动才好;买了地等涨价,就好比池塘里的水一样,要靠老天帮忙,我下几场雨,水才会涨;如果久旱不雨,池塘就干涸了。这种靠天吃饭的事,他不屑去做。

『你的说法过时了。』罗四姐居然开口批评胡雪岩,『在别处地方,买田买地,涨价涨得慢,脱手也不容易,钱就变了一池死水;在上海,现在外国人日日夜夜造马路,一造好,马路两边的田就好造房子,地价马上就涨了。而且买地皮的人,脱手也容易,行情俏,脱手快,地皮就不是不动产而是动产了。这跟你囤丝囤茧子有啥两样?』

一听这话,胡雪岩楞住了,想不到她有这样高明的见解,真是自愧不如之感。

『我要去了。』胡雪岩说∶『吃饭吧!』

罗四姐盛了浅浅一碗饭来,胡雪岩拿汤泡了,唏里呼噜一下子吃完;唤跟班上来,到弄口叫了一辆『野鸡马车』到转运局办公会客。晚上应酬完了。半夜来看古应春夫妇。『说件奇事给你们听,罗四姐会做地皮生意,会直接跟洋人去打交道。你们看!』古应春看了道契跟权柄单,诧异地问道∶『小爷叔,你托她买的。』

『不是!』胡雪岩将其中原委,细细说一遍。

『这罗四姐,』七姑奶奶说道∶『真正是厉害角色。小爷叔——』她欲言又止,始终没有再说下去。

胡雪岩有点听出来了,并未追问,只跟古应春谈如何再将这三块地皮再过户给罗四姐的事。

『这个挂号的洋人我知道,有时候会耍花样,索性花五十两银子办个「大过户」好了。』胡雪岩也不问他什么叫『大过户』,只说∶『随便你。好在托了你了。』

『罗四姐的名字叫什么?』

这,把我问倒了。『』罗四姐就是罗四姐。『七姑奶奶说∶』姓罗名四姐,有啥不可以?『

胡雪岩笑道∶『真是,七姐说话,一刮两响,真正有裁断。』古应春也笑了,不过是苦笑,搭讪着站起来说∶『我来把她的名字,用英文翻出来。』

等古应春走入书房,胡雪岩移一移座位靠近七姑奶奶,轻声说道∶『七姐,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自从两个小的,一场时疫去世以后,内人身子又不好,家务有时候还要靠老太太操心,实在说不过去。这罗四姐,我很喜欢他,不晓得——七姐,你看有没有法子好想?』

『我已经替你想过了,罗四姐如果肯嫁你;小爷叔,你是如虎添翼,着实还要发达。不过,她肯不肯做小,真的很难说。』『七姐,你能不能探探她的口气?』

『不光是探口气,还要想办法。』七姑奶奶问道∶『「两头大」?』

『「两头大」就要住两处,仍旧是老太太操劳。』胡雪岩又说∶『只要她肯在名分上委屈,其余的,我都照原配看待她。』『好!我有数了。我来劝她。好在婶娘贤慧,也决不会亏待她的。』『那末——』

『好了,小爷叔!』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再关照,这件事我比你还心急,巴不得明天就吃杯喜酒。』七姑奶奶言而有信,第二天上午就去看罗四姐,帮她应付完了客户,在楼上吃饭,随意闲谈,看她提到胡雪岩,神气中有着一种掩抑不住的仰慕与兴奋,知道大有可为,便定了一计,随口问道∶『你属蛇,我是晓得的。』七姑奶奶闲闲问道∶『月份呢?』『月份啊?』罗四姐突然笑了起来,『七姐,我的小名叫阿荷——』

『原来六月里生的。』七姑奶奶看她笑容诡异,话又未完,便又问说∶『你的小名怎么样?』

『我小的时候,男伢儿都要跟我寻开心,装出老虎吃人的样子,嘴里「啊嗬」、「啊嗬」乱叫;又说我大起来一定是雌老虎,所以我一定不要用这个小名。那时候,有人有啥事情来寻我帮忙,譬如来一脚会,如果叫我阿荷,就不成功。这样子才把我罗四姐这个名字叫开来的。』『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掌故。』七姑奶奶笑道∶『说起来,雌老虎也不是啥不好的绰号,至少人家晓得丈夫怕你,也就不敢来欺侮你了。』『我倒不是这种人。为啥要丈夫怕?』罗四姐摇摇头,『从前的事不去说他了!现在更谈不到了。』『也不见得。一定还会有人怕你。』

罗四姐欲言又止,不过到底还是微红着脸说了出来∶七姐,你说哪个会怕我?『

七姑奶奶很深沉,点点头说∶『人是一定有的,照你这份人材,普普普通通的人不配娶你,娶了就怕你也是白怕。』『怎么叫白怕?』

『怕你是因为你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