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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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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书籍名:《巫山传》    作者:扶兰




梁家长子不屑地瞥了钱汝珍一眼,跨前一步,答道:“的确如此。这是先父临终前分派的。四妹早已许嫁,本是外姓人,先父将她房中东西留给她,已是格外恩惠;其余梁家家产,四妹自然无分。先父分派之际,各位叔伯与邻居都在场,可为见证;四妹自己也在场。”

四小姐对这番话并无异议。

朱逢春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转向钱汝珍。

他倒要看看这小子如何扳回这一局。

钱汝珍泰然自若,只问道:“大人,国家律法与庶人遗嘱,孰为重?”

朱逢春脱口答道:“自然是律法为重。”

钱汝珍自怀中抽出一卷律令,朗朗念道:“大宋律法,不论官家民家,析产之际,未嫁之女,按律应得其余兄弟所得之五分之一家产,以为嫁资。”

他满面笑容地将律令递到梁家长子手中,一边说道:“大少爷请慢慢看,这条法令,颁行未久,也难怪大少爷不太清楚。”

朱逢春微微一笑。

蜀中风俗,中等以上人家,无不家置律令,凡遇争执,动辄引经据典,当堂辨驳不休,官员判案,稍有不妥,便遭堂下议论,甚至于由此引为笑谈。历任官员,感叹蜀民难治,大半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梁家诸人心慌意乱地传看律令的时节,钱汝珍凑近公案,低声说道:“县太爷,能否高抬贵手,将官船渡西头的那片桃林判给四小姐作嫁资?那片桃林,算起来还不到梁家兄弟所得的每份家产的十分之一呢。”

朱逢春瞪他一眼,喝道:“公堂之上,私相授受,成何体统!退下!”

那片桃林,紧邻官船渡,若让别人得了去,辟为码头,对川江帮自是大大不利。川江帮想要将桃林拿在手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钱汝珍既有此意,为什么昨晚不来找他商量?偏偏要在公堂之上作这等引人注目之事。

钱汝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向后退的同时,指了指自己的左额角。

朱逢春早已注意到,钱汝珍的左额角上有一片小小青肿。但直到此刻,方才明白过来。

昨晚钱汝珍必定去敲过他的窗,却不知道里面睡的不是他而是凤凰。这片青肿,想必就是凤凰打出来的。凤凰一向很讨厌有人打扰她睡觉。

朱逢春不觉哈哈一笑。

梁家兄弟等人敢怒不敢言地瞪着钱汝珍,心里明白这奸诈师爷一定又设下了什么圈套让他们去钻,而县太爷必定又——

停,停。

他们都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不能没有证据地诬陷县太爷知法犯法。

虽然无论怎么看他们都觉得县太爷会偏袒那奸诈小人。

朱逢春打量着堂下众人,心念忽然一动,说道:“这件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于情呢,梁家老父为一家之长,既有遗嘱,如此析产也不能说不对;于理呢,国家律法,岂能不遵?此案既有疑难,本官只能暂且放一放,何时再审,听候通知。退堂!”

钱汝珍张口结舌地望着朱逢春笑眯眯地退入后堂。

梁家众人大出意外。若在他州他府,他们必定以为县太爷这是在以退为进,留出时日来好让他们暗地里打点;但是朱逢春对自己的羽毛爱惜得紧,是绝不会收授贿赂的,这一点他们非常清楚。

钱汝珍待梁家众人退走之后,方才追入后堂,瞧瞧左右无人,凑近了朱逢春低声笑道:“朱五爷,你不会是因为昨晚我搅了你的好梦,今天就拿这件事来折腾我吧?”

朱逢春一指头敲得他苦着脸捧住了头,方才说道:“昨晚我家七妹来了,你敲的是她的窗,不是我的窗。”

朱家七小姐烈火一般的性子,钱汝珍早有耳闻,听得这话,怔了一怔,叹口气道:“那就只能怪我自找倒霉了。”

他忽地有所领悟:“你扣住这案子不审,就是因为七小姐的缘故吧?”

朱逢春看着他微微笑道:“你说呢?”

不待钱汝珍回答,朱逢春又道:“我家七妹要去巫山,你们川江帮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吧?等她平安回来,我自会秉公处理此案。”

钱汝珍只好长揖到地:“但凭县太爷差遣,川江帮无不从命。”

朱逢春一笑,高声向卧房内叫道:“凤凰,你出来一下!”

凤凰应声而出,手上提着小小的行李,肩上斜背的长刀短弓与一壶羽箭十分引人注目,但是更引人注目的是她俏丽如火焰的容颜。

钱汝珍不由得一怔。

待到他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走在去官船渡的山路上。

早晨的春阳透过山林,暖暖地洒满了青石山路,凤凰的脸孔在树叶的阴影中变幻不定,钱汝珍恍惚间觉得自己又看到了一簇跳动的火焰。

其实凤凰的神情很平静很安详,看起来宛然一位态度端庄得有点儿严肃的大家小姐,但不知为何总让钱汝珍感到隐约的炽热。

三.

日出已久,官船渡已是一片忙碌景象,大小船只纷纷拔锚起航。

忙乱之中,突然间一片寂静蔓延过人群。

钱汝珍当然明白这帮伸长脖子的家伙在看什么。

凤凰泰然自若地面对着江面上无数的目光,随着钱汝珍踏上他的座船。

船夫好半天才醒悟过来,其中一个绰号“长脚郑六”的船夫偷偷地扯一扯钱汝珍的衣角,低声说道:“钱夫子,有没有搞错?带这个女人上路,龙女不找我们麻烦才怪!”

龙女与川江帮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委实犯不着无缘无故地去得罪她。

钱汝珍无可奈何地摊摊手:“这是县太爷的七妹。”

长脚郑六“哦”了一声,认命地闭了上嘴。

川江帮的鱼龙百变大旗升起。

凤凰站在船头,望着两岸高耸的山峰与山脚下一列列的纤夫,微微皱起了眉。这样逼仄的峡谷,这样艰难的行船,水流湍急,船行缓慢,怎及得中原大地上纵马扬鞭的快意。

钱汝珍站在她身边,注视着江面的水流,踌躇良久,终究说道:“朱小姐,还是进舱去吧。巫峡水急滩多,在舱中还是稳妥一点。”

凤凰回过头瞥了他一眼:“不要叫我朱小姐,很难听的。汴京人都叫我凤姑娘。”

“朱”小姐听起来的确有点儿不雅。钱汝珍暗自里一笑,说道:“凤姑娘,还是进舱去吧。”

凤凰摇摇头:“我想看看。”

钱汝珍暗自叹气。

凤凰在船上看风景,可知水中会不会也有人在看她?

船夫们时不时胆战心惊地望一望船头临风而立的凤凰。

凤凰则仰着头出神地凝望着远远云雾中缥缈的神女峰。

姬瑶花是不是就在那座山峰上等着她呢?

钱汝珍忍不住又一次提醒道:“凤姑娘,我想我们还是进舱去好一些吧。”

凤凰转过身看着钱汝珍:“钱夫子是担心龙女会发现我、来找你们麻烦?川江帮也算是一方霸主,怎么就容忍她在川江之上这样兴风作浪?”

钱汝珍叹了口气:“龙女是巫山弟子。川江帮还不想得罪巫山门。”

凤凰长眉一挑:“你怎么知道她是巫山弟子?巫山十二峰,她是哪一峰?”

钱汝珍答道:“她若不是巫山弟子,又怎敢在巫峡之中也如此胆大妄为?难道巫山门就能容忍她不成?”

凤凰略一疑神,便说道:“就算她是巫山弟子,川江帮若是赶走了她,巫山门中其他弟子也只有感激你们的份儿。”

钱汝珍尴尬地笑笑。

凤凰随即明白过来:“不要是你们都斗不过她吧?”

此言一出,船夫们都怒形于色。

只不过,凤凰身量高挑,气度端凝,本就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架势,此时长眉轻挑,凤眼微竖,斜睨着川江帮众人,嘴角似乎隐隐挂着一丝鄙夷的微笑,一群见惯惊涛骇浪的汉子,竟被她居高临下的气势逼迫得不敢贸然发作,只能在心里暗自嘀咕,纷纷低下头去。

钱汝珍若有所思地望着凤凰。这样一个女子,似乎生来就应该是翱翔于九天之上的飞凤,怎么会误入这峡江的急流之上?

走在前面的船只突然间传来一阵喧哗,有人惊恐地叫道:“龙女!龙女出来了!”

凤凰这艘船上的船夫反倒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好,总算来了,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可以放下来了。

前面的船只向两边散开,让钱汝珍的座船迎上了正当航道的那方礁石。

礁石上斜斜地坐着一名发色微黄、面色微褐的年轻女郎,暗青色的紧身鱼皮水靠,衬得她的身姿如此婀娜曼妙。

钱汝珍清一清嗓子,提高了声音说道:“龙姑娘别来无恙,川江帮受命护送朱大人小妹过境!”

龙女自礁石上缓缓站起身来,掠一掠头发,望向船头的凤凰。

凤凰有些困惑:“奇怪,她的眼神瞧起来好像不是一般地讨厌我啊。”

钱汝珍微微一笑:“凤姑娘也不是一般的漂亮啊。”

他这话说得唐突,令得他自己说完之后心中都是一怔。凤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异样的迷惑。她知道自己很美,所到之处,总会引起人群的轰动。只是没有人胆敢如此唐突地当着她面评头论足。她感觉得到,这个看起来有些滑头的年轻师爷,看她的目光,并不是她从前所常遇到的那种混杂着敬畏的爱慕,而是专注得灼灼逼人的审视,令她不能再如往常一样视而不见。

隐藏着的不自觉的炽热目光,与他的外表很不谐调啊。

龙女望着凤凰,过了片刻,曼声说道:“钱夫子,你说我会让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