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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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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书籍名:《战争传说》    作者:周大新


        之五

        大清同治七年春天,涿县云居寺塔旁的一座房子进行修缮,一位泥瓦匠无意间在墙头的一个隐秘小洞里发现了一个密封的铜匣,他很惊奇地将其打开,发现内中装了一卷纸,最上边的一张纸上写着:大明景泰年大同府刘小七谨告:这里保存的,是一段不能让本朝人知道的故事。后世若有人发现,烦请交史官处置……当时参与修缮房子的匠人们见状都围了过来,争相去读匣里放着的那一卷发黄变脆的纸。

        原来,那卷纸上记录的是一个女人的自述──昼录

        我的真名叫娜仁高娃。

        我尽我所能把事情说得仔细一些,把我记住的都说出来,我的记性还行。

        我得从阿台的战死说起,因为那是此后一切事情的起源。没有阿台的死,也许以后的那些事就不可能发生。

        阿台是在我十三岁那年春天和他母亲一起迁到我们那片草场上住的。

        我们家住在苏特附近离驼道驿路不远的草场上。我们那里人不多,可草场大得无边无际,草场上牧草繁盛,野花遍野,野花中数干枝梅最多,白色的干枝梅花盛开时,香味扑鼻;草丛花丛里边有蜂、有鸟、有兔、有鼠、有沙狐。白天,站到草场上,不仅能看到羊群,看到骑马的牧羊人,看到飘了棉絮一样云彩的蓝天,还能看到在驿路上赶着驼队行走的汉商,看见汉商们带的女人。到了夜晚,天上的星密得像要被挤下地,低得好似伸手就能抓下几颗。这时站在毡帐前,能看到赶驼客们用牛粪点起的火堆,看见偶尔跑过的狼,看见驮了一男一女跑向远处的马;还能听见歌,听不清歌词只能听清调儿,歌声时高时低,时断时续。

        我们一家五口人,父亲、母亲、哥哥、弟弟和我。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安宁而自在。父亲总是带着哥哥、我和弟弟去草场里放羊,母亲则在家里熬茶、煮肉、炒米、做酒、擀毡。我们出去放羊时总骑三匹马,哥哥和我各骑一匹,父亲带着弟弟骑一匹。当把羊群赶到草场里时,我和哥哥常比赛骑马的本领,看谁跑得快;偶尔,我们也用父亲的弓箭比赛谁的箭法准,看谁能射下天上飞过的灰鹤。父亲最初教弟弟骑马时能把我们笑死,弟弟不止一次地从马背上滚下地,屁股和脸上都沾了泥。他常常委屈地跑到我身边说:姐姐,我不学骑马了。那怎么可以?我总是重又把他放上马背,拍一下马的屁股,让马驮了他再向远处跑去……

        阿台来到我们这片草场是在一个和暖的上午。在说到这个上午之前,我得先说说我的一项本领:我能闻见云彩上的一种香味。这话听起来有点离谱,连我父母也不相信,每次我给他们说到这事时他们就笑,母亲总是拍着我的头说:云彩上哪有香味?即使有,怎会就你一个人闻得到?对此我自己也有点惊奇,可我就是能闻到那股香味,那种香味不是普通的花香,有点类似女人用的那种脂粉香。只要我仰头看云,天上又正好有云,倘是其中有一快云向我头顶上靠近,我就能闻到那股类似脂粉的香味。看云是我没事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仰脸看着天上的云彩或成缕或成絮或成块或成团从头顶上飘过去,我心里总是特别舒坦。母亲告诉说,我从小就喜欢看天上的云彩,小时候我哭闹时,只要一把我抱到毡帐外边,让我的眼睛一看见天上的云彩,我立马就能停了哭声。

        那个和暖的上午,父亲、哥哥和我及弟弟一起把羊赶进我们家旁边的草场后,哥哥带着弟弟去练习骑马,父亲开始给几只羊剪毛,没事的我便躺在草上看云。看着看着,我就见有一块云彩向我的头顶飘来,与此同时,我的鼻子便闻见了那股熟悉的类似脂粉的香味。我当时很高兴,就站起了身,张大了鼻孔去闻。也就在这一刻,一阵马蹄声传进了我的耳朵,惊得我从天上收回了目光,就看见一个人骑一匹马牵一匹马赶着十几只羊向我们这边走来。哪里来的客人?我略略有些意外地看着那骑手走近,那人走近时我才看清,他是一个比我年龄大不了多少的面孔陌生的小伙,他的背后坐着一位像是有病的老人,显然是他的母亲。他牵着的另一匹马背上驮着搭毡帐的用具。我父亲这时也已从剪羊毛的地方走过来,那人向着父亲施了一礼说:老人家,我叫阿台,我可以在你们这儿搭帐住些日子吗?父亲在将近中午的阳光里朗声笑道:草原是神的,你当然可以住下。

        阿台于是下马,又把他的母亲抱下地。我的哥哥这时也跑了过来,和父亲一起帮阿台选搭毡帐的地方,并很快地帮他把毡帐搭了起来。站在一旁的我这时走上前和那老人搭话,我这才知道他们家原来住在另一片草场上,家里的羊群在去年冬天的大雪中几乎全被冻死饿死了,他们只得迁出原来所在的那片草场,来到了我们这儿。

        阿台是在我闻到云彩上那股脂粉香味时来的。这一点我记得很清。

        这天的晚饭阿台和他的母亲是在我们家吃的。吃的是手扒肉,阿台肯定是饿极了,吃相有点不太好看,恨不得把手上的肉一口就吞下去,两个嘴角都粘了不少肉渣。我看着看着就想笑出声来,可母亲拍了一下我的手,示意我不能笑并要我给阿台端马奶子酒。阿台的母亲对我们的款待再三表示谢意,可阿台竟一句感激的话也没有。饭后,还是我扶着他的母亲送那老人回他们家毡帐的。两家的毡帐相距只有二百来步。临出他家的毡帐时,我看了他一眼,我注意到他也在看我,他的眼睛并没有因为喝酒而变得混浊迷蒙,仍是乌亮乌亮,我的心无端地跳了一下。

        我们两家的交往由此开始。他母亲经常来我家借用东西,我们家要修理羊圈时,他也过来帮忙。阿台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加上他母亲有病,无力给他收拾衣物,他的穿戴很不讲究,差不多可以说是有些邋遢。一开始我对他的印象一般,不过是把他当作一个邻居,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对他刮目相看。那是一个夜晚,沉入酣睡的我们一家突然被一阵狗叫声惊醒,父亲和哥哥闻声急忙提了刀拿了弓箭出去,我也披衣跟了出来,到了帐门外才看清,原来是有几个赶驼的汉人吓得抖抖索索地跪在我们的帐门前哭着说:求朋友帮帮我们,我们驼上的货物被歹人抢了,他们刚刚走,能不能帮我们追回来,追不回来我们回家就会被商号掌柜打死的……父亲刚问清那些歹人的逃跑方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嗖的一声,站在自家门口听着这一切的阿台已飞身上马,箭也似地向那些歹人逃跑的方向追去了。我的哥哥也随后上马去追了,可他因为没能追上阿台不知他的去向又沮丧地返了回来。那些赶驼的汉人和我们一家以及阿台的母亲,都焦急地等着阿台的消息。直到天亮时分,我们才看见阿台满胳臂是血地返了回来,随他回来的还有驮了货物的三匹马。马背上驮的全是汉人们被抢走的东西。那些汉人激动地朝他围了过去,他只说了一句:把东西拿回去吧。没有再听汉人们的感谢话就下马进了自家的毡帐。我父亲看着阿台的后背点头说:好,这是一个瓦刺汉子!父亲随后对我挥手:去,帮他包包伤口。我进了他家的帐子,我看见他已脱光了膀子让他母亲在擦拭那长长的伤口上的血迹,我的心哆嗦了一下。我上前换下了他的母亲,小心地为他擦净了伤口,敷上了药,他的确是一个汉子,在我擦他那肌肉外翻的伤口时,他自始至终没哼叫一声。当我用我自己的干净汗巾替他把伤口包好之后,因为钦佩也因为想给他点安慰,我俯在他受伤的那只肩上轻轻亲了一下。他看了我一眼,我的目光朝他迎了过去,我看见我们的目光相碰之后他的身子轻摇了一下。

        那天那支汉人的驼队重又起程时,专门又来表示感谢并接受我们两家的祝福,长长的驼队停在我们两家的毡帐前,牵驼的汉人说完感谢的话后,我父亲端了一碗鲜牛奶来,让阿台的母亲和阿台,让我们一家每个人都用中指蘸了一点抹在那些牵驼人的额头上,父亲还轻声唱了祝福之歌:

        不要把鼻拘折断,

        不要将驼蹄磨穿,

        不要让驮子偏斜,

        不要把驼峰压弯。

        拣好草的地方走,

        拣好水的地方住,

        吃喝时不要磨蹭,

        睡觉时安好驼铃。

        遭沙暴不要惊慌,

        见狼群保持镇静,

        遇歹人拉满弯弓……

        就是从这一天起,阿台的身影钻进了我的脑子里,让我不时地想到他。

        后来就到了那个中午,那天中午阿台家的一只母羊要用我们家的那头公羊来配种。他们家的羊太少羊群太小了,他和他的母亲迫切地希望他们家的母羊多产羔,因此提出用我们家的那头远近闻名的大公羊来配种。父亲和哥哥去草场放羊没有回来,母亲又在忙着做酒的事,阿台已经拉着他家的母羊到了我家的毡帐前,我只好领着他去了我家的羊圈。他家的母羊和我家的那只公羊亲热时,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在一惊之后红了脸,可我没有挣脱他的手,就让他那样紧紧地抓着,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看他,我只是觉出我的心跳得很快很快,心里莫名其妙地感到了甜。

        这个中午过后,有一天当他和我们一起外出放羊时,他又突然提出要和我赛马,我当时一愣,不知他这是想干什么,就在我犹豫的当儿,我父亲在一旁开了腔:赛就赛吧,我不信我的女儿就赛不过你!有了父亲这话,我一抖马缰就向远处跑去,他随后赶了上来,我使出了我的全部本领和他比赛,我听出了我的马蹄生风,身子如同腾空飞着一样,但是忽然之间,我被他一下子从马上抓离了马鞍,我的眼睛一黑,惊叫了一声,我估计我要重重地摔落在地了,可当我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他的怀里。此时,我们早跑出了我父亲和哥哥的视线,他微笑着看定我,尔后俯下脸来,在我的额上和嘴上长长地亲了一阵……

        从此之后,我们的接触就更频繁了,我们寻找一切可以在一起的机会,我们一起剪羊毛,一起挤羊奶,一起采野菜,一起编马鞭,一起捉雪兔……和他在一起,我就觉得身上畅快心里甜蜜。第二年秋天的一个黄昏,他借帮我饮马的机会小声对我说:他要在半月之后与母亲一起带上哈达、奶酒和糕点去我家求婚。一旦你的父母答应,我要在明年想办法借钱买白马三匹,白骆驼三峰,白绵羊三只做聘礼,把你娶进我家去!我高兴得身子忽悠一下飞上了天,忘记自己是怎样手捂发烫的双颊三步并作两步奔进毡帐的。那一晚我做了许多梦,每一个梦里都响着求婚的歌子:金杯里盛满了清凉的奶酒,放在洁白的哈达上敬献给你,遵照先世预定的婚约,你把宠爱的女儿许给我……

        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几天后的一个正午,也先太师召唤男儿从军的信儿被人送到了我们两家的毡帐。我的父亲、哥哥和阿台,都必须在接信后第三天的天黑之前到指定的军营集结。父亲二话没说,立刻拿出长刀来擦,哥哥和阿台也马上开始整理他们的弓箭。我有些慌了,我说:阿台,你不能走!阿台还没有开口,父亲就瞪了我一眼道:说什么昏话?阿台怎么能违抗也先大人的指令?我们瓦刺人的救星就是太师也先,他一定能把我们带到福地去,我们无论何时都要听他的话!再说,哪有瓦刺男儿不从军的?

        我被父亲训愣在了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