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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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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

书籍名:《战争传说》    作者:周大新


        那时我还不知道也先是谁,不知道他长的什么模样,更不知道我一个普通瓦刺人的女儿,还要和他这样的高官发生联系,没想到自己的生活还会和他纠结在一起。

        父亲、哥哥和阿台是在第三天的午后走的。那天的午饭说好两家人在一起吃,就在我母亲和阿台母亲一同在我家毡帐里准备午饭的时候,我出门示意阿台和我一起骑马到远处走走。我们的马一同奔上那座平缓的山顶,他先下马,然后走过来抱我下马,我趁这机会搂紧了他的脖子,把两条腿缠紧在他身上。他开始亲我,并在我的耳边小声说:我去从军,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回来之前,你不会跟了别的男人走吧?我没有说话,我只是哧啦一声撕开他的袍子,然后把右手的食指咬出血,在他赤裸的胸口上用手指上的血画了一颗红红的心。他笑了,边笑边把我放平到草地上,将手伸进我的袍子里,两只眼一眨一眨地直看着我,我被他看酥了身子,看花了眼睛。我犹犹忧豫地解开了我的袍子。我瞥见他的眼惊喜地瞪大了,正午的太阳照着我的身子,暖暖的,四周很静,两匹马这时也停止了嚼草,先是吃惊地看着我,随后扭过了头去。他贪婪地亲着我的身子,亲着我身上的每一个角落,甚至把我的脚趾头都一个一个地噙进了嘴里,我先是觉着山顶在向下陷去,随后又感到在升高,以为天上的云彩离我越来越近,我这时看见他猛地抽出了腰刀,一下子就把他自己右手的食指割破了,然后把滴血的手指在我的两个奶头上各滴了三滴血,那些温热的血滴使我的身子不由得一悸。他轻声说:我用血浇了它们,它们应该属于我了!说罢,他便开始去脱他的衣服。我没有说话,先是睁眼看了一下天上那些无声飘移的云块,随后就把眼睛闭了,我听见了他的喘息,感觉到他已向我俯下了身子,我的心已飘然上提,我已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未料就在这时,哥哥的喊声突然像石头一样向我们飞来:阿台、高娃,吃饭了!伴着这喊声的,是很快临近了的马蹄响,我和阿台顿时一惊,我们几乎同时伸手去抓过了自己的袍子,我刚刚把袍子披在身上,哥哥的马已飞奔上了山坡:快,吃饭了!哥哥叫了一声,叫过之后便狐疑地看着正在系着袍带的阿台。阿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跨上马飞快地跑了……

        我是带着一点失望和怅惘的心境回家的。我那时还不知道,正是哥哥的突然出现,正是因为这一事件的中断,才使我后来的故事得以发生,才使我很深很深地卷入了一场战争。

        那天父亲和哥哥、阿台走时,太阳已经偏过头顶很久了。我与母亲、弟弟还有阿台的母亲站在那儿为他们送行,阿台临上马时扭头看了我一眼,碍着父母的面,我也只是回看了他一眼,我们没有说话,我当时以为我和他此后还会有很多机会在一起说话,我根本没想到等待我俩的会是另外一种结局。

        那个结局到来是在一个黄昏!

        我记得很清,在那个该诅咒的黄昏里,我正与弟弟在毡帐门口给一只母羊喂催奶的药水,忽然听见家里养的那条名叫银狐的牧羊狗尖叫一声向远处奔去,我当时没有在意,片刻后,那银狐又箭一样奔来咬着我的袍角叫着,我挺惊奇:银狐你是怎么了?弟弟抬脚就朝它踢了一下,可它还是在那儿叫。母亲闻声出来一看也很奇怪,说:银狐是听到什么了?母亲的话音尚未落地,一阵马蹄声就由远处响过来,弟弟先喊了一声:快看!我和母亲刚抬起头,就见有一小队兵马正在暮色里向我们这边疾奔过来。八成是咱们瓦刺人的军士。我正猜想着,弟弟却已欢呼了一声:是哥哥──跟着就奔跑着迎了上去。我这才看明白,跑在这支小小队伍前边的,果然是哥哥,他的身后跟着父亲,我急忙去队伍后边寻找阿台的身影,可是没有,后边的人全是我不认识的瓦刺军士,只是有一匹马上没有骑手,马背上驮着一个长长的布袋。我惊疑着那刻,哥哥他们已在离我们家的毡帐几十步的地方勒马停下,弟弟、母亲和闻声出来的阿台的母亲这时都跑了过去,我还站在原处想着阿台为何不和父亲、哥哥他们一起回来,这当儿,猛然就听见了阿台母亲尖利的哭声。我一惊,原本拿在手中喂母羊的药罐一下子落地摔碎,只觉得有一只手突然攥住了我的心,我本能地知道出事了,我丢下那只催奶的母羊向他们跑去,跑到哥哥身边时,那些军士已从那匹没有骑手的马上卸下了那个长长的布袋,并从布袋里抬出了浑身是血肢离头碎的阿台,我几乎认不出他了,他的脖子只差一点就被砍断了,他脸上蒙着白布,两只手扎煞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直冲我的鼻孔。

        ……是明朝的军队伏击了我们……是那些明军的兵……我在阿台母亲和我母亲的哭声中听清了父亲的断续述说,那一刻,我忘记了哭,我向阿台扑了过去,阿台的身子已经冰冷冰冷,我听见自己的上下牙齿磕碰起来,随后就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软软地向地上倒去……

        我醒过来时天已经完全黑透,我发现自己已在自家的毡帐里,正躺在母亲的怀中。他在哪?我声音微弱地问。母亲知道我问的是谁,她叹了口气,轻声说:已经送他走了。我猛地起身想站起来,可刚动了一下身子,就又晕了过去……

        对明军的仇恨就是在此时钻进了我的胸腔的。决心也是在这时下定的:我一定要为阿台报仇!我一定要亲手杀死几个明军士兵!大明朝廷,我和你们不共戴天!阿台,我一定要为你把恨雪了……

        那时,我想到的报仇方式就是骑马背箭提刀,找个机会杀进明军的营中,我根本没想别的,我也想不起还有别的报仇方式。自然也没想到那场选美。

        也先选美的消息,是在这个黄昏过后没有多久传来的。

        也先那时是我们瓦刺人的太师,几乎所有的瓦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他的举动在草原上一向很受关注。

        在我们瓦刺人生活的草原上,除了骏马、羊群外,有一点特别让人自豪,那就是我们的姑娘长得都很漂亮。

        很小时就听说也先的身边美女成堆。在他的太师府里,他到前帐议事时,有美女奉茶;他到中帐宴饮时,有美女献舞;他到后帐休息时,有美女侍寝。

        不知他为何还要选美。他要再一次选美的消息象风一样地在草原上刮着,人们传着这次选美和以往有很大不同,第一是范围限制得很奇怪:所有参选者必须是出身于和大明朝廷有仇恨的家庭,其家庭成员中有被明朝军队杀过或伤过的;第二是标准很古怪:所有参选者都须是懂一些汉话和汉俗的;第三是岁数限止得极其严格,只允许十五至十八岁的姑娘参选;第四是最后入选的美女人数很少,只有一个;第五是选的方法很奇特,不再是按部落推荐,而是按一张画像来选,凡和画像上的姑娘面藐相像的,都进入初选,尔后由也先太师亲自从中选定一个和画像上的姑娘最相像的女子。

        消息传开后,起初人们都以为也先这是在为自己选女人,议论纷纷。不过很快又有人提出了怀疑:他若为自己选女人何必要按画像来选?难道哪个女人中自己的意他还不知道吗?而且那女人为何一定要懂些汉语和汉俗?

        我是从哥哥那里知道这消息的,起初这消息从我的左耳朵进去,又很快从右耳朵溜了。我根本没有放在心里。我那时心里塞的全是阿台的影像,是他离家之前我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场景。这消息后来所以令我的心动起来,是因为哥哥说出的一个判断,哥哥说,这次选美也许和报仇有关,要不然条件不会这样奇怪,很可能是为了对大明朝廷干点什么……我记得我听了这话身子一个激凌,立时想既是如此我就应该去试试,我要抓住这个机会去为阿台报仇。即使也先选女人不是为了向大明朝廷报仇,是为了他自己,可只要我入选当了他的女人或到了他身边,我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说服他发兵攻打明朝的军队为我的阿台报仇!最好是能允许我亲自随军队出征,让我亲手杀死一个明朝的士兵,为阿台把仇报了,好让他在地下瞑目安息。

        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提出参加这次选美。我暗自衡量了一下自己的条件,觉得有三条标准我是符合的,第一,我和明军有仇;第二,我就要满十六岁;第三,我因为频繁和经商驼队的汉人们打交道而颇懂汉话和汉俗。

        可母亲不愿意,母亲说:我知道你的心意,可阿台已经死了,一个女孩子家,要紧的先找个自己中意的男人嫁了。

        但我一旦动了心就不愿放弃,我坚持让哥哥送我去参加选美。父亲和母亲没有办法,他们都知道我的脾气,只好默许。我猜想,他们所以能默许,也是认为我不可能就正好被选上。

        我没想到选美进行得那样顺利。我见了到我们部落选美的人,那些人看了一阵我又看了一阵他们带来的画像,就点点头说:好,你初选合格了。我看了看他们带来的那幅画像,我长得还真和那画像上的女人有点相像。

        那是一个阳光温和的上午,我和另外八名被初选上的姑娘一起被领进了一个帐子,让一位老女人仔细地摸了一遍下身,然后穿上衣服在太师也先的大帐前站成一排。也先缓步走出来仔细地相看,边看边和手中拿着的那张画像相对照。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也先,他长得一点也不让人喜欢,他真得值得我信任?他会为了我去向明朝发兵报仇?说实话,我当时心里已有点动摇,有点后悔参加了这次选美,可那刻已不可能再退出了。我们九个姑娘都是在草原上长大的,岁数差不多的样子,一个个胸丰臀凸。因为是按一个标准选出来的,我们看上去就像是姐妹。她们八个姑娘都面带羞意,在也先审视和挑剔的目光里相继低下头去,只有我仍昂首看着他。也先在我们九人面前来回走了三趟,最后在我身前停下了步子。他又仔细地对着手上的画像看了一阵,尔后招手让站在一边的一个随从过来,说:帖哈,你再看看,这姑娘和那人长得像不像?我没想到这个帖哈竟是当初随我父亲和哥哥送阿台遗体去阿台家的那个军士头目。那一刻我说不清心里怀着什么希望,既希望帖哈会摇一摇头让我走掉,又希望他点一点头让我留下。就在这种互相矛盾的等待中,我听见帖哈指着我说:很像。也先于是对我说:就是你了!言罢,挥手让其他姑娘们散去,让我跟着他向他的大帐走。

        我开始慌起来了。

        那一瞬,眼见女伴们纷纷跑回到她们父母身边,我也真想变个鸟儿飞回到自己家里。在临进大帐门时,我又回望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哥哥。我不该来呀,哥哥,我该听母亲的话呐……

        走进大帐,也先抹去了脸上原有的那层威严,和言悦色地问我:叫什么名字?

        娜仁高娃。我低了头搓着袍子的一角。

        今年多大?。十五岁零十一个月。

        家里都有什么人?

        父亲、母亲、哥哥和弟弟。

        你们家有人被明朝军队所杀所伤吗?

        有,我想嫁的男人阿台被他们杀死了。

        他似乎是怔了一下,随后目光一下子变得严厉了:说实话,你和那男人睡过觉么?

        想睡的,但没来得及。我被他问得有些生气,头抬了起来,我的倔脾气有点上来了。

        噢,是这样。他笑了一下,随后转过头对帖哈说:你让总管送给娜仁高娃家三匹飞龙马,一群百头的羊,外加银子五十两。

        帖哈点头答:明白。

        从今天起,也先又对我说:你除了跟帖哈学一些东西之外,不能再见别的人,包括你的家人,更不能见别的男人。而且要给你改个名字,叫尹杏。

        尹杏?我瞪大了眼睛:为什么改名?

        以后记着不要问我为什么,只记着怎么做就行。

        我不敢再说话,也先的眼神令我害怕。

        你对帖哈必须完全服从,他要你学什么,你必须学会什么,不能有任何违抗,否则,他有权惩罚你,惩罚的手段可以是任何一种,包括砍头!

        我打了个寒颤。

        我可是自找倒霉了。母亲,我应该听你的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