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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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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书籍名:《家丑》    作者:谢泽生


他先在大队的小学“戴帽”初中教语文,一学期下来,大队说他表现不错,给他长了工分,他一天能挣10分,他很满意。这年夏天,公社召开学校管理经验交流会,他给学校写了一份发言材料,为学校的工作吹了喇叭,校长发言后,受到好评,材料上报到县,尔后又报市里。特别是他提出的“狠抓一个动力——讲政治学习”、“狠抓一个落实——讲教学质量”、“狠抓一个关键——讲团结进步”,这“三讲”讲出了当时学校的新面貌,公社授意,大队又给他长了工分,12分。秋天,他就被公社戴帽高中挖了去。

说是高中,其实原本是个庙,叫白马庙,文革前是公社中心小学,辅导区所在地,文革中先是办了初中,尔后又上一层楼,再摞了一个帽子办高中。说规模,一届只有两个高中班。但沙吾同满意了,除了大队照记工分外,每月有5  元补贴,他同金丹父女两人自炊自食也算不错了。他很感激公社的重用,工作很是努力。傍晚,他领着女儿到山坡走走,向着西天,看看落日,默默祷念着小焕的亡灵。夜里他独对油灯批改作文,备课,感到生活还算充实。有时夜深人静,万籁俱静,他右手一支醮水笔,左手掌心里捂着一杯热茶,笔尖在作文本上刷刷飞动,热茶冒出的热气顺着他的脸颊和头发,袅袅上升,盘旋飘散。这时,他抬起头,揉揉眼,对窗思考,就会看到窗纸上摇晃着树枝枝丫投过来的黑影。虽然说想起这间房里曾经吊死过人,闹过鬼,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但他扭头看看女儿甜睡的脸庞,就会想起小焕,小焕虽然埋在大西北了,但她会来到这里陪伴着他们父女俩。想到小焕,又想起老周嫂子。他到这个中学后,嫂子来过几次,给金丹把棉袄拆洗好,或是蒸了馍送了来,吃了饭就回了。临走,嘱咐他,有合适的,成个家。沙吾同笑笑,当着金丹的面,没说啥。回校的路上,金丹说:“我来娃哥一成家就分开过了,大妈一个人烧锅燎灶,让大妈搬学校里来吧!我住宿舍。”沙吾同笑笑说:“大人的事小孩别插嘴。”金丹就不吭声了。等了一会儿,金丹又说:“俺们叶老师,对我很关心,好几回打听我大妈是谁?”沙吾同感慨地说:“你大妈,难得的好人。没有你大妈,你怕是难以长大。”金丹说:“我知道。”等了一会儿,金丹又说:“叶老师也是好人,都给过我几身衣裳。”沙吾同看看女儿,说:“咱欠她们的情义太多了,怨只怨你是个没娘的孩子。”金丹说:“爸爸是爹也是娘——”说得沙吾同一阵凄然,说:“你妈要活着,一定是个好娘!”这一说,金丹哭了,喊了声:“爸——”就扑到大人怀里,喃喃着:“爸爸就是娘,娘——”沙吾同也流泪了,泪水滴在女儿的脸上。忽然一个女人的声音:“哟!看你们父女俩,这是为的哪端?”沙吾同一扭头,金丹的班主任叶老师立在面前。沙吾同笑笑说:“沙金丹舍不得她大妈走,伤心哩!”叶老师把金丹拉过去,给她擦着泪说:“孩子也该有个妈了。”沙吾同苦苦一笑,没说话。

叶老师就是那个曾动员我夏德祥起来当中国的马雅可夫斯基的师范校学生叶莲。她后来为了一出小戏《向阳人家》挨了一顿批。小戏是齐秋月授意编写的。写一个大队支部书记,文革初期,被贴了大字报,受了冲击,文革后期让他重新站出来主持工作,他老伴说啥也不让他干,说他忘了大字报咋写他,批斗会咋批他。把他锁到家里不让他去参加革命委员会成立大会。老支书是长工出身,阶级觉悟高,就同老伴忆苦思甜。说旧社会,你是地主家的丫寰,我是人家的长工,咱们受的阶级剥削、压迫你就忘了?你一次给地主婆送水,走到一面镜子前,向里看了一眼,想看自己的头发梳得光不光,不留神,把茶碗没有放稳,打破了,你被地主婆揪住头发就打。解放后,这面镜子当作胜利果实分给咱家,终天放在桌子上,你每天对着镜子梳头,怎么就不通过这面镜子经常提醒自己别忘本哩!大字报糊到咱大门上,那是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给咱们送来的一面毛泽东思想大镜子。这面镜子能照出咱们在为人民服务的道路上,在带领大家沿着社会主义道路前进上有没有偏差。我门应当正确认识,贫下中农提了咱意见是帮助咱看清缺点,改正错误,更好地为党工作,为人民服务的。你怎么就为了大字报拉我干革命的后腿!老伴在老支书的教育下,认识了错误,打开大门,陪着男人去参加大队革命委员会成立大会。全剧歌颂了老支书这个老革命深明大义和虚怀若谷的革命胸怀。这出戏在当时一大批老干部站出来工作的形势下,对人们正确对待群众运动的冲击,有一定的教育意义。叶莲写好后,把剧本送给齐秋月把关,齐秋月对《向阳人家》大加赞扬,尔后交给剧团排练。谁会想到,郑连三看了市剧团的演出,提出了问题。他说,无产阶级文艺要塑造“高、大、全”的无产阶级英雄人物。这戏的主人公,也是所谓的英雄人物,是老支书,既然有人贴他大字报,大字报还糊得堵住了大门,就说明这个支书有严重的缺点错误,甚至于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你歌颂他,不就是歌颂走资派,为走资派评功摆好。歌颂走资派,为走资派评功摆好,这不等于说文化大革命贴大字报是胡闹吗!文化大革命搞糟了吗!这是否定文化大革命,是明目张胆的翻文化大革命的案。退一步说,不把“纲、线”上这么高,这种创作手法也违背了革命样板戏三突出的创作原则。这事不是孤立的,是同社会上一股右倾翻案风一脉相承的。云云。戏就这样这枪毙了。接着是找这个戏的炮制者和黑后台。矛头显然向着齐秋月。叶莲说戏是她编写的,与任何人无关,把一切责任都揽了。那时叶莲正要当做接班人来培养,这一子就算黄了,她就下来教书了,挂个副教导主任,兼初中部一个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课。她因为是师范学校毕业,没上过大学,又是六五级学生,在师范也没有学几天就闹革命了,学业底子薄,教学有点吃力,她经常来沙吾同屋里请教。几乎一天三晌坐在沙金丹床上,看着沙吾同问这问那,很是大方,毫无忌讳,从不避嫌。她是女生辅导员,每天晚上查罢女生宿舍,走过沙吾同窗前,也要敲一下后窗,问:“沙先生,睡了?”她不叫他沙老师,偏叫先生,含有戏谑亲近之意。沙吾同怕惹下闭言碎语,有时听见她脚步声,怕她深夜来坐,影响不好,就把身子探过去,隔着窗户,小声说:“睡了,睡了。”其实他在改作文。她生气地绕到门前,推门而入,问:“你这是啥意思?烦我了?”沙吾同给她倒杯热茶,递给她,说:“先暖暖手,再消消气。”苦笑着坐到金丹睡的床沿上,把桌前的大椅子腾开,把她让到正位。叶莲就直直地看着沙吾同,很大胆,倒把个男人看得别过脸去。她说:“沙金丹,这么大了,还同你住一屋,不合适,女孩子没有娘照料,不行,明天让她搬我那儿,同我住一起。”沙吾同忙说:“不啦,不啦,金丹十几年没离开我一步,离开了,我会睡不着。”叶莲说:“女孩子这么大了,女娃娃的事也该来了,你这个当爹的,该有所避讳了。”说得合情合理,金丹第二天就搬到叶老师家去。把金丹安顿睡下,她又来到沙吾同这里,把沙吾同批改的学生作文看了几本,说:“到底是上过大学的,下的批语也有刀有刃的。”他这几年生怕自己再出个啥事,那就苦了女儿了。女老师抿嘴一笑,说:“你吓掉魂了。现在改革开放了,看你那个慌劲儿!”沙吾同看看夜深了,催她说:“休息吧!明天上午都有课哩!”女老师翻了他一眼,不情愿地站起来,说:“撵人了。”走了。

沙吾同倒了水洗洗脚,把煤炉火封好,过来收拾办公桌时,发现桌上丢有一封信,是叶莲的,沙吾同的心咚咚地跳了。这个女人呐……

叶莲人比沙吾同小四五岁,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三十岁的样子,身材匀称,小巧玲珑,还像个小姑娘。她眼不大,但美若丹凤,黑白分明,晶莹透亮,眼角微微挑起,眉似远山一抹,还有那轮廓分明的嘴唇,嘴角也向上挑起,这使得她在沉静时也显出一种微笑、亲近的样子。她坐桌前看着沙吾同时,有时就不说话。沙吾同问她:“笑啥?”她说:“我笑了吗?”这回是真笑了,脸颊上就露出个酒窝。叶莲说:“沙老师你来了,我就有了靠山了。你不知道我第一次上课,点名时把学生的名字念错了,出的那个洋相。”她说:“那天一进教室,见校长坐在后边听课,事前也没有打招呼,我心就有点慌。虽然说当过几年革命委员会主任,大会上讲话并不怯场,但是这不同于传达上级指示和向下级发号施令。那时你讲啥,都有人说你讲得好,领导的讲话很重要,有针对性,会后各个大队都要好好学习讨论,坚决贯彻落实认真执行,等等。这一回是上课呀,况且听课的校长是老资格。我就更紧张。谁知,我还没有开口讲一句,台下一个学生站起来说,叶老师,咱们先认识一下好不好。我说好。他就把一个点名册双手捧着递给了我。我开始点名,心想正好利用这一阵儿适应一下。谁会想到,当我点到一个叫‘杜三涤’的名字时,我念成了‘杜三条’,学生们哄堂大笑。我不知道那一节课是咋上完的。下课后,校长把我叫到办公室,一句话也没有说,拉开抽屉,取出一本《汉字正音正字手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