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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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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书籍名:《地海奇风》    作者:娥苏拉·勒瑰恩


拒绝同行对恬娜而言十分困难,极端困难,从未有任何要求的恬哈弩乞求恬娜一同前往,她从不哭,也无法哭泣,但呼吸如啜泣哽咽:「我不能去,我不能一个人去!妈妈,跟我去!」

「宝贝、心肝,我愿解除你的恐惧,但你难道看不出我做不到吗?我能为你做的仅有如此。我的火焰、我的星辰,王说的没错……只有你,只有你才办得到。」

「但如果你也在,让我知道你在身边……」

「我在,一直在你身边。我若跟去,除了增加负担,有何用处?你们必须快速前进,一路会很辛苦,我只会拖累你们,你也会为我担忧。你不需要我,我对你没有用,你必须学会这点。恬哈弩,你必须离开。」

恬娜转身背向恬哈弩,开始整理女儿的行李,都是寻常衣裳、一双结实的鞋子、一件厚实的斗篷,而非在宫中穿的华服。即使一边整理一边哭泣,也没让女儿看见。

恬哈弩似乎万般迷惘,因恐惧而僵硬站立。恬娜要她换装时,她乖乖照做;叶耐少尉敲门,询问是否能带领恬哈弩女士到码头边时,她像哑口动物般呆视。

「去吧,」恬娜拥抱女儿,碰触覆盖半张脸的巨大伤疤,「你是凯拉辛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

女孩紧抱恬娜良久,松手,一语不发地转身,随叶耐出门。

恬娜独自感觉恬哈弩身体与手臂残留的温热,渐渐化为夜晚空气的冰冷。

她走到窗前,看见码头上的光芒、来去的男子,马匹走在通往水边的陡峭小路,四蹄达达作响,一艘高耸船舰倚在码头边,是她认识的「海豚」。从窗户向外望,她看见恬哈弩站在码头上,终于上船,牵着一匹原本顽强抗拒的马,黎白南随行在后。她看到绳索抛起,船舰温驯地任由划桨船拖离码头,黑暗中白帆突然散落、绽放,船首灯的光芒在黑暗海面上颤抖,缓缓缩成一滴光亮,消失。

恬娜绕着房间,折起恬哈弩穿过的衣服、丝衬衣与罩裙,捡起凉鞋,贴颊片刻,收起。

她在空旷大床上张眼躺着,心里一再重复同一幕:一条路,恬哈弩独自行走;一个结,一张网,一团漆黑扭动的纠结物体从天空落下,龙群齐聚飞翔,火焰朝恬哈弩舔噬、流窜,头发着火,衣物燃烧……不,恬娜喊,不要!不会发生!她将思绪硬生生抽离,直到再度看到那条路,恬哈弩独自走着,天空中漆黑、燃烧的纠结逐渐靠近。

第一道天光将房间变成灰色,恬娜终于精疲力竭地睡去,梦见自己在高陵的老法师之屋,自己家里,返家的欣喜难以言喻。格得让地上积满灰尘,她从门后拿出扫把,清扫闪亮的橡木地板,但屋后出现一扇原本不存在的门,打开后发现一间窄小低矮的房间,里面是漆成白色的石墙。格得蹲在房里,手臂放在膝上,双手无力下垂,头不像人类,又小又黑,还有尖喙,貌似兀鹰,以低弱沙哑的声音说:「恬娜,我没有翅膀。」一听此语,怒气及恐惧自恬娜体内狂涌而出,令她惊醒,喘息,看到阳光照在房中高墙,听到甜美清澈的喇叭声,宣告已是早上第四小时。

阿莓端来早餐,恬娜稍稍进食,并与阿莓聊天。恬娜从黎白南送来的成群女佣与侍女中,选出这名年老仆人。阿莓聪明、能干,出生于黑弗诺岛内陆村落,和她相处,远比与大部分宫廷仕女更为愉快。仕女待恬娜和善有礼,却不知如何应对,不知如何跟半是卡耳格女祭司、半是弓忒村妇的人交谈。恬娜明白,仕女能轻易对过于羞怯的恬哈弩表示善意、怜悯,却无法怜悯恬娜。

而阿莓怜悯恬娜,这天早上给了极大安慰:「王会把恬哈弩安然无恙地带回来。你认为王会让那女孩身陷自己无法解救的危险吗?绝对不会!王绝对不会!」虽然这不一定真确,但阿莓如此坚信,令恬娜不得不同意,而感受些许安慰。

恬娜必须做点事,恬哈弩不在,留下的空虚随处皆是。她决心与卡耳格公主谈话,看看公主是否愿意学习赫语,或至少说出名字。

卡耳格大陆人民与赫族不同,他们没有真名,但卡耳格名字与赫族通名一样,通常具有某些意涵,如「玫瑰」、「赤杨」、「荣誉」、「希望」,或是传统名字,袭承祖先之名,人们公开使用此类名字,并自傲于代代相传的古老名字。恬娜离开父母身边时还太小,不明白为何取名恬娜,但她认为可能是因某个祖母或曾祖母之故。她被认定为阿儿哈、转世无名者时,名字被拿走,之后才由格得交还。她与格得同感,认为这正是自己的真名,但因不是太古语词,也不会赋予任何人控制她的力量,所以她从未隐瞒。

恬娜百思不解公主为何隐瞒自己的名字。侍女只称她为公主、夫人,或主人,而大使则以第一公主、索尔之女、胡珥胡夫人等等头衔谈论。如果这可怜女孩只有头衔,也该是有个名字的时候了。

恬娜明白王的贵客不宜在黑弗诺街道独行,但阿莓在宫中有责任在身,她便要求一名仆人陪伴。一名迷人男仆应声随侍,其实是仆童,年仅十五,但每到路口,男仆便照看她如同步履蹒跚的老太婆。恬娜喜欢行走城中,她已发现,也自承,去河宫时若无恬哈弩在旁会比较轻松。人们会盯着恬哈弩、别过头,恬哈弩则带着僵硬、折磨的自尊前进,痛恨路人目光与别开的头,恬娜一同受苦,甚至更痛苦。

如今她能在街上逗留,看街头表演、市场摊贩、群岛王国各地的脸孔与衣着,偏离直达的路径,让男仆领她到一条街,一座座彩绘拱桥连接屋顶,形成在顶上的通风圆拱屋顶,上面垂吊沈甸的红花攀藤,人们会从窗户伸出彩漆竹竿,将鸟笼吊在花朵间,看来像座空中花园。「真希望恬哈弩也能看到。」恬娜心想,但不能想恬哈弩、想她可能身在何处。

河宫跟新宫一般,自赫露女王时便存在,历经五百年。黎白南登基时,建筑已完全颓倾,但他细心重建,成为美丽宁静处所,家具不多,地板黑亮,未覆地毯。房内一整面墙由一扇扇落地窗组成,能朝柳树与河川大开,也能让人走到跨越水面的宽广木阳台。宫人告诉恬娜,王最喜欢在此地独处一晚,或与爱人共度良宵,暗示王让公主住在此处,其实别有意味。恬娜则认为王不想与公主共处屋檐下,因此直接点选唯一可能之处。但也许宫人说的不无道理。

胄甲光鲜的守卫认出恬娜,让她进门,男仆宣告她到访,带小男仆去磕干果、闲聊——这似乎是男仆的主要工作,仕女前来迎接,感激有客来访,迫不及待想听王猎杀、抵御龙族之行的最新消息。全盘托出后,终于得以进入公主的套间。

前两次拜访,恬娜都在附近侧厅中等待稍时,然后由蒙面女婢带入内室,整栋明亮屋中唯一的昏暗房间,公主站立,戴着宽缘帽,红纱直垂到地,仿佛从亘古便伫立在此,与建筑合而为一。正如依叶纱夫人所言,真像砖头烟囱。

这次则完全不同。一进侧厅,便传出尖叫与人群奔逃的声响。公主冲入,疯狂尖喊,环抱恬娜。恬娜身形娇小,而高大、精力充沛的年轻公主,满腔情绪无法宣泄,撞得恬娜站不住脚,公主的强健双臂扶住恬娜。「阿儿哈夫人!阿儿哈夫人!救救我,救救我!」公主正在哭泣。

「公主,怎么了?」

公主泪流满面,或因恐惧、松懈,或两者皆有,在哀叹与乞求中,恬娜只分辨得出与龙及祭品有关的只字词组。

「黑弗诺附近没有龙。」恬娜严正说道,脱出公主的环抱,「也没人要当祭品。这是怎么回事?你听到了什么?」

「女婢说龙要来了,他们奉献的不是山羊,是王的女儿。他们是术士,我很害怕。」公主擦擦脸,紧握双手,试图克制恐慌。是真正、难以控制的恐惧,恬娜可怜公主,但未显露,这女孩必须学习保持仪态尊严。

「那些女侍很无知,又不太懂赫语,无法明白别人说些什么。你更是完全不懂赫语。如果你懂,就知道没什么好怕,你看这房子里有别人又哭又叫、横冲直撞吗?」

公主呆视恬娜。她未戴帽子、未覆面纱,天气炎热,因此只穿轻薄的衬衣洋装。这是恬娜第一次看到公主本人,而非红面纱后的依稀身影,虽然她的眼皮因泪水肿胀,满脸潮红,却仍灿烂高贵:发色金黄、金色双眸、手臂浑圆、胸脯丰满、腰肢纤细,是一名正值美貌与精力颠峰的女子。

「但那些人都不会被当成祭品。」公主终于回道。

「没人会成为祭品。」

「那龙为什么来?」

恬娜深吸一口气:「公主,我们有许多事要详谈。如果你愿意当我是朋友……」

「我愿意。」公主向前一步,大力握住恬娜右臂,「你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别的朋友,我愿为你而死。」

听来荒谬,但恬娜知道这是真话。

她尽力回应女孩的握劲,说:「你是我的朋友。告诉我你的名字。」

公主眼睛圆睁,上唇还残留一点鼻涕与浮肿,下唇颤抖,深呼吸一口气,说:「赛瑟菈奇。」

「赛瑟菈奇,我的名字不是阿儿哈,是恬娜。」

「恬娜。」女孩复述,更用力握紧恬娜手臂。

「那么,」恬娜说,试图掌控情况,「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口干舌燥。我们坐下,让我喝点水,然后说说话。」

「好的。」公主像只狩猎母狮跃出房间。内室传来喊叫、高呼及更多奔跑声。一名女奴出现,颤抖地调整面纱,语无伦次说了某种方言,腔调浓重,恬娜完全无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