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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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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书籍名:《无爱记》    作者:小意




哦,拜托。他不相信地摇头,双手也跟着像拒绝似的摇摆,怎么可能?你真的对什么都没兴趣吗?比如,嗯,你有男朋友吗?

她平静地看着他,他正满脸期待地等待她的答案。其实,他对她一无所知。她所有的人事档案都没有注明她的婚姻状况,这个公司,没有人知道她已经结婚两年。如果她愿意的话,她已经可以做母亲了。这个公司对她一无所知。正如以她的位置来说,对这个公司也一无所知,她甚至不知道这家公司的合资比例,持股人。当然,她也并不关心。

彼此陌生,这就是所有的真相。只知其外,就是美好的。

就是这样。公司是办公事的地方,所有的人相处只需要面对面,背面的一切东西都可以忽略。她可以站在他面前,但站在面前,只是以脸示人,根本没有必要转过身,将伤痕累累抑或是一清二白的背亮给他看。

她也是一样,她不会去看他的背。他的生活和她毫无关系。

面对面,是最具有把握的安全姿态,不会留下无人防守的空白。

想到这里,她淡淡地笑了,注视着他天真的眼睛,颇有些罪恶感,但还是坚定地回答,没有。

没有?哦,你到年龄了,四处走走,交几个男朋友,可以提起你的兴趣来。他兴致盎然地扬起眉毛,你或许太过安静了,总是呆在家里。学会出去玩吧,年轻正是享受的时候。你还年轻,不是吗?

我对男人也没有兴趣。她收起了笑容,不再存心跟他对此话题调笑。他的文化,他的背景,他所受的教育告诉他注重自己的个人的享受,趁着年轻放纵自己的本能快乐。可是,她却拥有一个不承认生活含有游戏成分的文化背景,她从小就知道生活要严肃对待。

她时常严肃得痛苦,而她以为这惟一的原因就是,她的背后掩藏着一个毫无安全感的男人,带给她种种焦虑、不安与苦恼。她需要严肃地考虑这些苦难,而不是轻易否决掉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即使,她常常被自己的孤独唤醒,唤起一种游戏的愿望。

她在构思一种游戏,一种面对面的游戏,注定没有结局。这种游戏像公事一样简单而直接。她想,这样干净利落的关系,有时是可以缓解压力的。

但是,她却一直等不到机会。她有时会想象,她碰见一个粗暴的男人,直截了当地挑起欲望,而不谈什么思想。她只会向这样直接的粗暴妥协,她知道,任何间接的东西无法打动她。她是个天生喜欢坏男人的女人。璀就是这样。他没有花太多时间进行温柔的追求,第一次约会,他直接将她拖上自己借来的轿车带出去玩,不去也不行,她不敢跳车。她喜欢这样粗暴直接的方式,喜欢自己没时间考虑就被动地接受。这让她感觉轻松,似乎不用负主动行为而带来的责任,虽然事实上无论主动或被动,她总是得承担错误选择的后果与痛苦的。

她的怯懦和懒惰使她学不会主动寻求,只会安静地等待。而等待却总是最渺茫的,即便是犯罪,也得本人积极争取,消极的等待状态什么也换不来,只能终其一生,一事无成。她知道,但是她仍然在等待,或者,她的等待就是不去犯罪的最好借口,就是无所事事的最好借口。

哎,那么,你对什么有兴趣?女人?他一脸的惊奇,歪着脑袋仔细看她,然后又自言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你胡说。难道你是同性恋吗?

闭嘴,做你自己的事去吧,把好奇心搁在一边,不要对它太关心了。她放声大笑了起来,觉得这个人天真到了可笑的地步,你不是很忙吗?

好吧,好吧。竟然嫌我多嘴。疙瘩无可奈何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堆零散的票据,这是我上个星期的周末费用,帮我报销了吧。他漫不经心地拨拉着桌子上的票据,好好帮我数一下,我没算过。

十一点一刻。车站。

只有她和另外一个矮胖的陌生男子在等车。一个身着淡蓝色T恤的男子,腋窝里夹了一个黑色的公文包,百无聊赖地站在她身前,呈焦急状。

四月坐在他身后的长椅上,默默地打量这个男人的背影。男人孤独地站在她面前,毫无戒备地将完整的后背都暴露给她,双手插在裤袋里。说不定,他的全身上下都在不自觉地灼烧,因为身后的两道犹如射线般执着的目光,赤裸裸地将他围绕。

他无可选择,以一个男人的身份,他不能站在她身后引起她下意识的不安。他只能站立在她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仿佛坦然地将自己置于裸露的危险之下。

深夜,在工业区某条无人居住的大街上,四处阴暗,只有他们两人。若她手中有什么武器,他便是最轻易可以射杀的猎物。而黑暗可以掩蔽一切罪恶。她可以轻轻地擦净武器,轻松地离开。这条街很长很长,每隔百米,就有拐弯的小路,慢慢地走下去,或许她也会进入某种危险,或许不会,她可以安全地逃离。

大路两旁有粉白色的路灯把光洒开,走在下面,便可以小心地把安全拉成漫长,等待撕破黑暗冲出来的一辆辆车。

男人一直侧着脸,沉默地等待前方的光线。他一定非常焦急。四月想,他的后背被紧紧跟随的目光灼伤,动作被陌生的目光所约束,丧失了自由的感觉。

她突然觉得害怕,而且好笑,两种矛盾的感觉毫无矛盾地存在于她此刻的心里。两个陌生人,在陌生的地方相遇,外面一片黑暗,内心一片黑暗,彼此没有安全感,对对方充满恐惧。只能在心里勾画出种种可怕的可能性,用最坏的想象来恐吓自己,防止恶性事件的发生。心底不断地较量、厮杀,表面却平静如湖水。

这仿佛是一种本能,恐吓自己,保证自己的安全。

她调过脸去,朝车将来的方向看,不再注视这个陌生人的后背---空荡荡的非警戒区域。

末班车将会在阴霭下来临,车厢里寥寥数人,每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中,黑暗吐出一张张诡异的脸。

到站,铁皮箱里吐出几个人,再吞掉几个人,然后继续前行。吐出的人沉默着消失在黑暗的街道上。吞掉的人在黑暗的车厢里沉默。

里里外外,一张张因为黑暗中潜伏的危险而变得诡异的脸,压着紧张不安的种种心理活动,如波澜般躁动卷荡,表面却沉默平静。

两道昏黄的光线悄悄地铺在了地下,车子安静地滑到了面前。男人如同逃亡般立刻跳了上去,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硬币敲击投币箱的声音仿佛在骂她无来由的种种恐怖设想---"笨、笨"。她走上车,站到蓝色制服的司机身旁,灯光陡然暗了,她看着车缓缓地又没入前方的黑暗,将前面的道路一片片铺出短暂的光线,把黑暗留在身后。

车厢里只有四个人。司机,她,还有两个坐在前排的男人。她抓住扶手在晦暗的车厢里不安定地行走,一直走到车尾。她轻松地吐了口气。又处在安全的位置了。身在最后,仿佛意味着最为安全。所有的人都在她面前暴露无余,将自己完全袒露,置于无人防守的危险,就像刚才那个男人等车时的状态。

车子在不停地摇摆中再次到站,坐在车门边的那个男人站起来,下了车。没有人上车。车厢里只剩下了她和那个和她一起等车的男人。保持静默。

她将一直坐到终点站,还有五站路。静默将会漫长。

这种静默似乎显得有些暧昧。四月想,同时盯着司机的背影。那个男人也没有回头,他仿佛入睡般歪着脑袋,头顶有节奏地敲打着窗户玻璃。车身在摇摆,人也在摇摆,

某日深夜。末班车。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相遇。完全没有沟通,无论是目光,还是言语。心底却各自计量对方带给自己的威胁。四月想,两种性别天生是有抗拒性的,彼此在强烈的抵抗中到达对方。如若是两个男人,或是两个女人,可能就不会有警觉和压抑在彼此抵挡。性别的对立,在陌生与熟悉的环境一样造就心灵的对立。

末班车。意味着相遇就是一种终结。正是因为只有两人,两个性别的人,抵抗的目标性便更加明确,和白天在街上的漠视与忽略截然不同。两个人,所有的注意力集中,警戒愈发强烈,只在对方身上消化。只有这一班车的缘分,只有这一班车的战斗。偶然相遇,抵抗,道别,各自安全。

四月的手轻轻地抓住前面光亮的银色扶手,似乎百无聊赖,心底却无比清醒地警惕思考。搭坐一班车的缘分,小时候,她从一本书上读到,"同舟共渡,且要修得三生缘",可是,这种福分来之不易,珍惜却更加不易---同一个幼儿园,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单位,同一条路,某次机缘凑成的相遇,都如此短暂。警惕地提起注意,将防卫与攻击在心底消化完结或尚未完结就各奔前程了。

这些有机缘的人跟陌生人惟一的区别就是面孔的熟稔,其实因警戒的不足而实际上最具伤害性。反而是全然的陌生人因为他们的陌生而具备了古怪的身份,制造伤害的人和假想中的敌人,因而丧失了大半的伤害性。这两种矛盾的角色在陌生人的身上混合,自然得看不出矛盾和破绽来。

其实,进了城被文明驯化得不知人是什么东西的人们都是淡漠的,因此,所有的交往都容易相忘,相忘于江湖。内心的挣扎不为人知,可以忽略不计,留下的都是看得见的结果---摧毁与建设有时是并立不可分的。像这样在街上或车上偶遇的男人,无论是修了几生的缘,结果都差不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