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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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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书籍名:《一个人的村庄》    作者:刘亮程


40岁以后的寂寞人生,衰老已经开始,我不知道自己在年老腰疼时,怎样在深夜独自忍受,又在白天若无其事,一样干活说话。在老的没牙时,喝不喜欢的稀粥,把一块肉含在口中,慢慢的嗍。我身体迟早会老到这一天。到那时,我会怎样面对自己的衰老。父亲,你是我的骨肉亲人,你的每一丝疼痛我都能感知。衰老是一个缓慢到来的过程,也许我会像接受自己长个子、生胡须一样,接受脱发、骨质增生,以及衰老带来的各种病痛。

但是,你忍受过的病痛我一定能坦然忍受。我小时候,有大哥,有母亲和奶奶,引领我长大。也有我单独寂寞的成长。我更需要你教会我怎样衰老和死亡。

如果你在身旁,我会早早知道,自己的腿在多大年龄变老,走不动路。眼睛在哪一年秋天花去。这一年到来时,我会有时间给自己准备老花镜和拐仗。我会在眼睛彻底失明前,记住回家的路。和那些常用物件的位置。我会知道你在多大年龄开始为自己准备后事。吩咐你的大儿子,准备一口好棺材,白松木的,两条木凳支起,放在草棚下。着手还外欠的债。把你一生交往的好朋友介绍给儿子,你死后无论我走到哪,遇到什么难事,认识你的人会说,这是你的后人。他们中的某个人,会伸手帮我一把。

可是,没有一个叫父亲的人,白发飘飘,把我向老年引。我不知道老是什么样子。我的腿不把酸痛告诉我。我的腰不把弯曲告诉我。我的皮肤不把皱纹告诉我。我老了我不知道。就像我年少时,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孩子,我去沙漠砍柴,打土块,背猪草,干大人的活。没人告诉我是个孩子。父亲离开的第二天我们全长大了,从最小的妹妹,到我。你剩给我们的全是大人的日子。我的童年不见了。直到有一天,我背一大捆柴回家,累了在一户人家墙根歇息,那家的女人问我多大了,我说13岁。她说,你还是个孩子,就干这么重的活。我羞愧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细细的腿和胳膊,露着肋骨的前胸和独自长大的一双脚。都这么多年了,我以为自己早长大了,可还小小的,个子不高,没有多少劲。背不动半麻袋粮食。

如果寿命跟遗传有关,在你死亡的年龄,我会做好该做的事。如果我活过你死亡的年龄,我就再无遗憾。我活的比你更长寿。我的儿女们,会有一个长寿的父亲。他们会比我活得更长久。有一个老父亲在前面引领。他们会活得自在从容。

现在,我在你没活过的年龄,给你说出这些。我说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在听。我也在听,父亲。

写于2002年底。改于2003年底。

风中的别院(部分)

我知道哪个路口停着牛车,哪片洼地的草一直没有人割。黄昏时夕阳一柞一排移过村子。我知道夕阳在哪堵墙上照的时间最长。多少个下午,我在村外的田野上,看着夕阳很快地滑过一排排平整的高矮土墙,停留在那堵裂着一条斜缝、泥皮脱落的高大土墙上。我同样知道那个靠墙根晒太阳的老人她弥留世间的漫长时光。她是我奶奶。天黑前她总在那个墙根等我,她担心我走丢了,认不得黑路。可我早就知道天从哪片地里开始黑起,夜晚哪颗星星下面稍亮一些,天黑透后最黑的那一片就是村子。再晚我也能回到家里。我知道那扇院门虚掩着,刮风时院门一开一合,我站在门外,等风把门刮开。我一进去,风又很快把院门关住。

当时在刮东风,我们家榆树上的一片叶子,和李家杨树上一片叶子,在空中遇到一起,脸贴脸,背碰背,像一对恋人和兄弟,在风中欢舞着朝远处飞走了。它们不知道我父亲和李家有仇。它们快乐地飘过我的头顶时,离我只有一米多高,我手中有根树条就能打落它们。可我没有。它们离开树离开村子满世界转去了。我站在房顶,看着满天空的东西向东飘移,又一个秋天了,我的头愣愣的,没有另一颗头在空中与它遇到一起。

如果大清早刮东风,那时空气潮湿,炊烟贴着房顶朝西飘。清早柴禾也潮潮的,冒出的烟又黑又稠。

在沙沟沿新户人家那边,张天家的一溜黑烟最先飘出村子,接着王志和家一股黄烟飘出村子(烧碱蒿子冒黄烟,烧麦草和苞谷杆冒黑烟,烧红柳冒紫烟、梭梭柴冒青烟、榆树枝冒蓝烟……村庄上头通常冒七种颜色的烟)。

老户人家这边,先是韩三家、韩老二家、张桩家、邱老二家的炊烟一挨排出了村子。路东边,我们家的炊烟在后面,慢慢追上韩三家的炊烟,韩元国家的炊烟慢慢追上邱老二家的炊烟。冯七家的炊烟慢慢追上张桩家炊烟。

我们家烟囱和韩三家烟囱错开了几米,两股烟很少相汇在一起,总是并排儿各走各的,飘再远也互不理识。韩元国和邱老二两家的烟囱对个正直,刮正风时不是邱老二家的烟飘过马路追上韩元国家的烟,就是韩元国家的烟越过马路追上邱老二家的烟,两股烟死死缠在一起,扭成一股绳朝远处飘。

早先两家好的时候,我听见有人说,你看这两家好得连炊烟都缠抱在一起。后来两家有了矛盾,炊烟仍旧缠抱在一起。韩元国是个火爆脾气,他不允许自家的孩子和邱老二家的孩子一起玩,更不愿意自家的炊烟与仇家的纠缠在一起,他看着不舒服,就把后墙上的烟囱捣了,挪到了前墙上。再后来,我们家搬走的前两年,那两家又好得不得了了,这家做了好饭隔着路喊那家过来吃,那家有好吃的也给这家端过去,连两家的孩子间都按大小叫哥叫弟,只是那两股子炊烟,再走不到一起了。

如果刮一阵乱风,全村的炊烟会像一头乱发绞缠在一起。麦草的烟软梭梭柴的烟硬,碱蒿子的烟最呛人。谁家的烟在风中能站直,谁家的烟一有风就爬倒,这跟所烧的柴禾有关系。

炊烟是村庄的头发。我小时候这样比喻。大一些时我知道它是村庄的根。我在滚滚飘远的一缕缕炊烟中,看到有一种东西被它从高远处吸纳了回来,丝丝缕缕地进人每一户人家一一从烟囱进人每一口锅底、锅里的饭、碗、每一张嘴。

夏天的早晨我从草棚顶上站起来,我站在缕缕炊烟之上,看见这个镰刀状的村子冒出的烟,在空中形成一把巨大无比的镰刀,这把镰刀刃朝西,缓慢而有力地收割过去,几百个秋天的庄稼齐刷刷倒了。

最后一只猫

我们家的最后一只猫也是纯黑的,样子和以前几只没啥区别,只是更懒,懒得捉老鼠不说,还偷吃饭菜馍馍。一家人都讨厌它。小时候它最爱跳到人怀里让人抚摸,小妹燕子整天抱着它玩。它是小妹有数的几件玩具中的一个,摆家家时当玩具一样将它摆放在一个地方,它便一动不动,眼睛跟着小妹转来转去,直到它被摆放到另一个地方,还是很听话地卧在那里。

后来小妹长大了没了玩兴,黑猫也变得不听话,有时一跃跳到谁怀里,马上被一把拨拉下去,在地上挡脚了,也会不轻不重挨上一下。我们似乎对它失去了耐心,那段日子家里正好出了几件让人烦心的事。我已记不清是些什么事。反正,有段日子生活对我们不好,我们也没更多的心力去关照家畜们。似乎我们成了一个周转站,生活对我们好一点,我们给身边事物的关爱就会多一点。我们没能像积蓄粮食一样在心中积攒足够的爱与善意,以便生活中没这些东西时,我们仍能节俭地给予。那些年月我们一直都没积蓄下足够的粮食。贫穷太漫长了。

黑猫在家里呆得无趣,便常出去,有时在院墙上跑来跑去,还爬到树上捉鸟,却从未见捉到一只。它捉鸟时那副认真劲让人好笑,身子贴着树干,极轻极缓地往上爬,连气都不出。可是,不管它的动作多轻巧无声,总是爬到离鸟一米多远处,鸟便扑地飞走了。黑猫朝天上望一阵,无奈地跳下树来。

以后它便不常回家了。我们不知道它在外面干些啥,村里几户人家夜里丢了鸡,有人看见是我们家黑猫吃的,到家里来找猫。

它已经几个月没回家,早变成野猫了。父亲说。

野了也是你们家的。你要这么推辞,下次碰见了我可要往死里打,来人气哼哼地走了。

我们家的鸡却一只没丢过。黑猫也没再露面,我们以为它已经被人打死了。

又过了几个月,秋收刚结束,一天夜里,我听见猫在房顶上叫,不停地叫。还听见猫在房上来回跑动。我披了件衣服出去,叫了一声,见黑猫站在房檐上,头探下来对着我直叫。我不知道出了啥事,它急声急气地要告诉我什么。我喊了几声,想让它下来。它不下来,只对着我叫。我有点冷,进屋睡觉去了。

钻进被窝我又听见猫叫了一阵,嗓子哑哑的。接着猫的蹄声踩过房顶,然后听见它跳到房边的草堆上,再没有声音了。

第二年,也是秋天,我在南梁地上割苞谷杆。十几天前就已掰完苞米,今年比去年少收了两马车棒子,我们有点生气,就把那片苞谷杆扔在南梁上半个月没去理识。

别人家的苞谷杆早砍回来码上草垛。地里已开始放牲口。我们也觉得没理由跟苞谷杆过不去。它们已经枯死。掰完棒子的苞谷杆,就像一群衣衫破烂的穷叫花子站在秋风里。

不论收多收少,秋天的田野都叫人有种莫名的伤心,仿佛看见多少年后的自己,枯枯抖抖站在秋风里。多少个秋天的收获之后,人成了自己的最后一茬作物。

一个动物在苞谷地迅跑,带响一片苞谷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