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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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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书籍名:《一个人的村庄》    作者:刘亮程


我直起身,以为是一条狗或一只狐狸,提着镰刀悄悄等候它跑近。

它在距我四五米处窜出苞谷地。是一只黑猫。我喊了一声,它停住,回头望着我。是我们家那只黑猫,它也认出我了,转过身朝我走了两步,又犹疑地停住。我叫了几声,想让它过来。它只是望着我,咪咪地叫。我走到马车旁,从布包里取出馍馍,掰了一块扔给黑猫,它本能地前扑了一步,两只前爪抱住馍馍,用嘴啃了一小块,又抬头望着我。我叫着它朝前走了两步,它警觉地后退了三步,像是猜出我要抓住它。我再朝它走,它仍退。相距三四步时,猫突然做出一副很厉害的表情,喵喵尖叫两声,一转身窜进苞谷地跑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提在手中的镰刀。黑猫刚才一直盯着我的手,它显然不信任我了。钻进苞谷地的一瞬我发现它的一条后腿有点瘸。肯定被人打的。这次相遇使它对我们最后的一点信任都没有了。从此它将成为一只死心踏地的野猫,越来越远地离开这个村子。它知道它在村里干的那些事。村里人不会饶它。

空气中多了一个人的呼吸

那一年,一个叫唐八的人出世,天空落了一夜土,许多东西变得重起来:房顶、绳子、牛车、灯。

我早醒了一阵,天还没亮。父亲说好睡眠是一根长绳子,能把黑夜完全捆住。那个晚上我的睡眠又短了一截子。

我又一次看见天是怎么亮的。我睁大眼睛,一场黑风从眼前慢慢刮过去,接着一场白风徐徐吹来,让人睡着和醒来的,是两种不同颜色的风。我回想起谁说过的这句话。这个村子的每个角落里都藏着一句话,每当我感受到一种东西,很快,空气中便会冒出一句话,把我的感受完全概括了。

这时空气微微波动了一下,极轻微的一下。不像是鸟扇了扇翅膀、房边渠沟里一个水泡破了、有人梦中长叹一口气。我感到空气中突然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因为多了一个人,这片天地间的空气重新分配了一次。

如果在梦中,我不会觉察到这些。我的睡眠稍长一点,我便错过了一个人的出世。

梦见的人不呼吸我们的空气。我听见谁说过这句话,也是天快亮的时候,我从梦中醒来,一句话在枕旁等着我。我静静躺着,天空在落土。我想听见另一句。许多东西变得重起来。我躺了一大阵子,公鸡叫了,驴叫了,狗叫了。--我感觉到的一个人的出生始终没被说出来。

可能出生一个人这样平常的小事,从来没必要花费一句话去说。鸡叫一声就够了。驴叫一声,狗再叫一声,就够够的了。

可是那一天,村里像过年一样迎接了一个人的出生。一大早鞭炮从村南头一直响到村北头。我出门撒尿,看见两个人在路旁拉鞭炮,从村南开始,一棵树一棵树地用鞭炮连起来,像一根红绳子穿过村子,拉到村北头了还余出一截子。接连不断的鞭炮声把狗吓得不敢出窝,树震得簌簌直落叶子。

唐家生了七个女儿,终于等来了一个儿子。吃早饭时母亲说,今天别跑远了,有好吃的。

多少年来这个村庄从没这样隆重地接迎一个人。唐家光羊宰了八只,院子里支了八只大锅,中午全村人被请去吃喝。每人带着自家的碗和筷子,房子里坐不下,站在院子,院子挤不下的站在路上,蹲在墙头上。狗在人中间窜来窜去,抢食人啃剩的骨头。鸡围着人脚转,等候人嘴里漏下的菜渣饭粒。那顿饭一直吃到天黑,看不见锅、看不见碗了人才渐渐散去。

又过多少年(十三年或许八年,我记不清楚),也是在夜里,天快亮时,这个人悄然死去。空气依旧微微波动了一下,我没有醒来。我在梦中进沙漠拉柴禾,白雪覆盖的沙丘清清楚楚,我能看见很远处隔着无数个沙丘之外的一片片柴禾,看清那些梭梭的铁青枝干和叶子,我的牛车一瞬间到了那里。

那时我已经知道梦中的活不磨损农具,梦中丢掉的东西天亮前全都完好无损回到家里。梦中的牛也不耗费力气。我一车一车往家里拉柴禾,梦中我知道沙漠里的柴禾不多了,有柴禾的地方越来越远,要翻过无数个沙包。

我醒来的一刻感到吸进口里的气多了一些,天开始变亮,我长大了,需要更多一点的空气,更稠一些的阳光,谁把它们及时地给予了我。我知道在我的梦中一个人已经停止呼吸,这片天地间的空气又重新分配了一次。

我静静躺着,村子也静静的。我想再等一阵,我就能听见哭喊声,那是多少年前那一场热闹喜庆的回声,它早早地转返回来,就像是刚刚过去的事,人们都还没离开。

在这地方人咳嗽一声、牛哞一声、狗吠虫鸣,都能听见来自远方的清晰回声。每个人、每件事物,都会看见自己的影子在阳光下缓缓伸长,伸到看不见的遥远处,再慢慢返回到自己脚跟。

可是那个早晨,我没等到该有的那一片哭声。我出去放牛又回来,村子里依旧像往常一样安静。

天快黑时母亲告诉我,唐家的傻儿子昨晚上死了,唐家人也没吭声,悄悄拉出去埋了。

我的死

那是一些等死的人。二十年前我离开黄沙梁时,他们已经闲坐在墙根晒太阳了。那时他们五十岁,或四十八九的样子,看上去不是太老。他们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接替了家里的事情。他们早早闲下来。每天太阳照东墙时他们在墙东边抽烟闲谝。太阳移到西墙时他们在墙西边打盹聊天。

他们中间的几个人已经不见了。其他几个,从五十岁等六十,又从六十岁等到七十,死亡还没有来临。

有时候他们好像等急了,站到路上望一阵子,又坐回到墙根里。

我知道在这个地方,人二十岁、三十岁的时候在路上奔走。四十岁时在一块地里踏实劳动。五十岁时便坐在墙根晒太阳了。到这个年龄人开始想死亡之后的事情,人知道死亡世界的阴冷、黑暗与潮湿,所以一刻不停地朝着太阳,把骨头里的寒气晒出来,把头脑中的潮湿蒸发掉,在身体的每个毛孔都蓄满光明--这时候光明已很难进入到人内心,人身体和心灵间的路早已坑坑洼洼,世界来来回回经过身体到达心灵时,把人的身体践踏坏了,一些通道已经堵死。七十岁时人便基本不再出门,整日关在一个小黑房子里。小房子一般和牛圈挨着,没有窗户。门缝用棉花和毛塞得严严实实--人从这个时候一点点地适应死亡后的孤独和黑暗。棺材在五十岁时便已做好,没有上漆,木头白生生的,停在棚下用草苫住。人六十岁时棺材上的草被风吹去。棺材明摆在人眼前,且油上红漆。人看着它往七十岁里奔,到了七十岁丧事变成喜事,对死亡的庆典像一场婚礼。

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时常在那些晒太阳的老人跟前走来窜去,有时玩累了坐在他们中间,也背靠着墙,眯上眼睛,听他们出气和吸气、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看他们打盹,头点一下,又点一下。他们瞌睡时上眼皮像房檐一样一下子塌落下来,堆在下眼皮上,都来不及躲,似乎突然地,什么被关在里面,什么被拒在外。有的老年人已经睁不开眼睛,或懒得再睁眼睛,看东西时用一小截细木棍,支在上下眼皮之间。他们朝路上看时,我也跟着看。我那时并不知道他们在空空的路上看见了什么。

我在那条道路尽头看见自己的死亡时已经快四十岁了。我突然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死--这个根本无法接受的现实。但我却想象不出我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死去。

有一段时间我老担心我的胃会出问题。我再不能消化人间的一粒粮食,生命像一棵失水的草一天天枯死。有些日子我怀疑我的心脏--我看不见它。那是一间黑房子里的黑暗劳作|Qī=shū=ωǎng|。血看不见血的红色。跳动不息的心一定知道自己什么时刻停住--这桩黑暗漫长的活有一天终于要结束。但我不知道。我在世间的事情一桩接一桩。它停息的时候,不会在乎我正做着怎样重大或微小的一件事,即使这件事才刚刚开始。

如果真的这样,我的心脏不再起伏。如果死亡就这样无可避免地开始,能否让我依然柔韧有力的手臂单独地活下来,让它欢快地挥舞。让它去拥抱未及入怀的情人们。让它抚摸遍每一件剩下的事情,然后独自飞去。

能否让我永不近视的眼睛依旧深情地看着人世,我满眼的不肯老去的柔情不能就这样化为灰土。让我不知疲倦的腿走完远未到头的人生路途。别把死告诉我的腿脚。让它跑掉。死亡不再追上它。

从这个年龄开始,死亡像入冬的冰水一样慢慢浸透了身体。它成了生活中的一件事。有关死亡的想象不由自主--

我可能会在一个凉爽的午后悄悄死去。那时满天的尘土已开始缓缓回落,像那些收工人停住手中的镰刀和锨,我停住呼吸--谁的一声鸣叫使我不由地睁开眼睛,看见这个下午的光阴,在墙上西移了一大截子,月亮从柴垛后升起,吃饱肚子的羊结群回来,咩咩叫门,尘世的一件小事又一次使唤动我的身体。

我可能会在一个寒冷冬天孤独地死去。大雪拥门。上天收走所有的路。在我哪都不想去的时候,道路消失,无边的雪野围护住我的村子。可我的炉火还在呼呼地烧着,我还有劈好的一大堆柴禾,整整齐齐码在屋子里,还有半缸水、三五斗麦子。还有,许许多多,我认识不认识的人们,冒雪走向这个孤远的村落,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把千千万万条路递送到我的门口、窗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