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一个人的村庄

乐读窝 > 其他书籍 > 一个人的村庄

第26章

书籍名:《一个人的村庄》    作者:刘亮程


经过几个夏天(我总是忘掉冬天,把天热的日子都认成夏天),它们都已经知道了院子里哪些东西不能踩,知道小心地绕过筐、盆子、脱在地上没晾干的土块、农具,知道了各吃各的草,各进各的圈,而不像刚到一起时那样相互争吵。到了秋天院子里堆满黄豆、甜菜、苞谷棒子,羊望着咩咩叫,猪望着直哼哼,都不走近,知道那是人的食物,吃一口就要鼻梁上挨条子。也有胆大的牲畜趁人不注意叼一个苞谷棒子,狗马上追咬过去,夺回来原放在粮堆。

一个夜晚我们被狗叫声惊醒,听见有人狠劲顶推院门,门哐哐直响。父亲提马灯出去,我提一根棍跟在后面。对门喊了几声,没人应。父亲打开院门,举灯过去,看见三天前我们卖给沙沟沿张天家的那只黑母羊站在门外,眼角流着泪。

两条狗

父亲扔掉过一条杂毛黑狗。父亲不喜欢它,嫌它胆小,不凶猛,咬不过别人家的狗,经常背上少一块毛,滴着血,或瘸着一条腿哭丧着脸从外面跑回来。院子里来了生人,也不敢扑过去咬,站在狗洞前光吠两声,来人若捡个土块、拿根树条举一下,它便哭叫着钻进窝里,再不敢出来。

这样的狗,连自己都保不住咋能看门呢?

父亲有一次去50公里以外的柳湖地卖皮子,走时把狗装进麻袋,口子扎住扔到车上。他装了37张皮子,卖了38张的价。狗算了一张,活卖给皮店掌柜了。

回来后父亲物色了一条小黄狗。我们都很喜欢这条狗,胖乎乎的,却非常机灵活泼。父亲一抱回来便给它剪了耳朵,剪成三角,像狼耳朵一样直立着。不然它的耳朵长大了耷下来会影响听觉。

过了一个多月,我们都快把那条黑狗忘了。一天傍晚,我们正吃晚饭,它突然出现在院门口,瘦得皮包骨头,也不进来,嘴对着院门可怜地哭叫着。我们叫了几声,它才走进来,一头钻进父亲的腿中间,两只前爪抱住父亲的脚,汪汪地叫个不停。叫得人难受。母亲盛了一碗揪片子,倒在盆里给它吃。它已经饿得站立不稳了。

从此我们家有了两条狗。黄狗稍长大些就开始欺负黑狗,它俩共用一个食盆,吃食时黑狗一向让着黄狗,到后来黄狗变得霸道,经常咬开黑狗,自己独吞。黑狗只有委琐地站在一旁,等黄狗走开了,吃点剩食,用舌把食盆添得干干净净。家里只有一个狗窝,被黄狗占了,黑狗夜夜躺在草垛上。进来生人,全是黄狗迎上去咬,没黑狗的份儿。一次院子里来了条野狗,和黄狗咬在一起,黑狗凑上去帮忙,没想到黄狗放开正咬着的野狗,回头反咬了黑狗一口,黑狗哭叫着跑开,黄狗才又和野狗死咬在一起,直到把野狗咬败,逃出院子。

后来我们在院墙边的榆树下面给黑狗另搭了一个窝。喂食时也用一个破铁锨头盛着另给它吃。从那时起黑狗很少出窝。有时我们都把它忘记了,一连数天想不起它。夜里只听见黄狗的吠叫声。黑狗已经不再出声。这样过了两年,也许是三年,黑狗死掉了。死在了窝里。父亲说它老死了。我那时不知道怎样的死是老死。我想它是饿死的,或者寂寞死的。它常不出来,我们一忙起来有时也忘了给它喂食。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完全体味那条黑狗的晚年心境。我对它的死,尤其是临死前那两年的生活有一种难言的陌生。我想,到我老的时候,我会慢慢知道老是怎么回事,我会离一条老狗的生命更近一些,就像它临死前偶尔的一个黄昏,黑狗和我们同在一个墙根晒最后的太阳,黑狗卧在中间,我们坐在它旁边,背靠着墙。与它享受过同一缕阳光的我们,最后,也会一个一个地领受到同它一样的衰老与死亡。可是,无论怎样,我可能都不会知道我真正想知道的--对于它,一条在我们身边长大老死的黑狗,在它的眼睛里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是怎样一种情景,我们就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永远一样的黄昏

每天这个时辰,当最后一缕夕阳照到门框上我就回来,赶着牛车回来,吆着羊群回来,背着柴禾回来。父亲母亲、弟弟妹妹都在院子,黄狗芦花鸡还没回窝休息。全是一样的黄昏。一样简单的晚饭使劳累一天的家人聚在一起--面条、馍馍、白菜--永远我能赶上的一顿晚饭,总是吃到很晚。父亲靠着背椅,母亲坐在小板凳上,儿女们蹲在土块和木头上,吃空的碗放在地上,没有收拾。一家人静静呆着,天渐渐黑了,谁也看不见谁了,还静静呆着。油灯在屋子里,没人去点着。也没人说一句话。

另外一个黄昏,夕阳在很远处,被阴云拦住,没有照到门框上。天又低又沉。满院子的风。很大的树枝和叶子,飘过天空。院门一开一合,啪啪响着。顶门的木棍倒在地上。一家人一动不动坐在院子。天眼看要黑。天就要黑。我们等这个时辰,它到了我们还在等,黑黑地等。像在等家里的一个人。好像一家人都在。又好像有一个没回来。谁没有回来。风呜呜地刮。很大的树枝和叶子,接连不断地飘过头顶。

风给你开门,给你关门。

很多年前,我们都在的时候,我们开始了等候。那时我们似乎已经知道,日后能够等候我们的,依旧是静坐在那些永远一样的黄昏里,一动不动的我们自己。

蚂蚁

我们家屋子里有两窝蚂蚁。一窝是小黑蚂蚁,住在厨房锅头旁的地下;一窝大黄蚂蚁住在靠炕沿的东墙根。蚂蚁怕冷,所以把洞筑在暖和处,紧挨着土炕和炉子,我们做饭烧炕时,顺便把蚂蚁窝也煨热了。小黑蚂蚁不咬人,偶尔爬到人身上,好一阵才觉出一点点痒。大黄蚂蚁也不咬人,但我不太喜欢,它们到处乱跑,且跑得飞快,让人不放心;不像小黑蚂蚁,出来排着整整齐齐的队,要到哪儿就径直到哪儿。大黄蚂蚁也排队,但队形乱糟糟,好像它们的头儿管得不严,好像每只蚂蚁都有自己的想法。有一年春天,我想把这窝黄蚂蚁赶走。我想了一个绝好的办法。那时蚂蚁已经把屋内的洞口封住,打开墙外的洞口,在外面活动了。我端了半盆麸皮,从我们家东墙根的蚂蚁洞口处,一点一点往前撒,撒在地上的麸皮像一根细细的黄线绕过林带、柴垛,穿过一片长着矮草的平地,再翻过一个坑(李家盖房子时挖的),一直伸到李家西墙根。我把撒剩的小半盆麸皮全倒在李家墙根,上面撒一把土盖住。然后一趟子跑回来,观察蚂蚁的动静。先是一只在洞口处闲游的蚂蚁发现了麸皮,咬住一块啃了一下,扔下又咬另一块。当它发现有好多麸皮后,突然转身朝洞口跑去。我发现它在洞口处停顿了一下,好像探头朝洞口里喊了一声,里面好像没听见,它一头钻进去。不到两秒钟,大批蚂蚁像一股黄黑泉水涌了出来。蚂蚁出洞后,一部分忙着往洞里搬近处的麸皮,一部分顺着我撒的线往前跑。有一个先头兵,速度非常快,跑一截子,对一粒麸皮咬一口,扔下再往前跑,好像给后面的蚂蚁做记号。我一直跟着这只蚂蚁绕过林带、柴垛,穿过那片长草的平地,再翻过那个坑,到了李家西墙根。蚂蚁发现墙根的一大堆麸皮后,几乎疯狂。它抬起两个前肢,高举着跳了几个蹦子,肯定还喊出了什么,但我听不见。跑了那么远的路,似乎一点不累,它飞快地绕麸皮堆转了一圈,又爬到堆顶上。往上爬时还踩翻一块麸皮,栽了一跟头,但它很快翻过身来。它向这边跑几步,又朝那边跑几步,看样子像是在伸长脖子量这堆麸皮到底有多大体积。做完这一切,它连滚带爬从麸皮堆上下来,沿来路飞快地往回跑。没跑多远,碰到两只随后赶来的蚂蚁,见面一碰头,一只立马转头往回跑,另一只朝麸皮堆的方向跑去。往回跑的刚绕过柴垛,大批蚂蚁已沿这条线源源不断赶来了,仍看见有往回飞跑的。只是我已经分不清刚才发现麸皮堆的那只这会儿跑到哪儿去了。我返回到蚂蚁洞口时,看见一股更粗的黄黑泉水正从洞口涌出来,沿我撒的那一溜黄色麸皮浩浩荡荡地朝李家墙根奔流而去。我转身进屋拿了把铁锨。当我觉得洞里的蚂蚁已出来得差不多,大部分蚂蚁已经绕过柴垛快走到李家墙根了,我便果断地动手,在蚂蚁的来路上挖了一个1米多长、20厘米宽的深槽子。我刚挖好,一大群嘴里衔着麸皮的蚂蚁已翻过那个大坑涌到眼前,看见断了路都慌乱起来。有几个,像试探着要跳过来,结果掉进沟里,摔得好一阵子才爬起来,叼起麸皮又要沿沟壁爬上来,那是不可能的,我挖的沟槽下边宽上边窄,蚂蚁爬不了多高就会掉下去。而在另一边,迟缓赶来的小部分蚂蚁也赶到沟沿上,两伙蚂蚁隔着沟相互挥手,跳蹦子。怎么啦?怎么回事?我好像听见它们喊叫。我知道蚂蚁是聪明的昆虫,慌乱一阵后就会自动安静下来,处理好遇到的麻烦事。以它们的聪明,肯定会想到在这堆麸皮下面重打一个洞,筑一个新窝,窝里造一个能盛下这堆麸皮的大粮仓。因为回去的路已经断了,况且家又那么远,回家的时间足够建一个新家了。就像我们村有几户人,在野地打了粮食,懒得拉回来,就盖一间房子,住下来就地吃掉。李家墙根的地不太硬,打起洞来也不费劲。蚂蚁如果这样做我就成功了。我已经看见了一部分蚂蚁叼着麸皮回到李家墙根,好像商量着按我的思路行动了。这时天不知不觉黑了。我才发现自己跟这窝蚂蚁耗了大半天了。我已经看不清地上的蚂蚁。况且,李家老二早就开始怀疑我,不住地朝这边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