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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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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书籍名:《一个人的村庄》    作者:刘亮程




我死的时候,我的身边会有许许多多的亲人,我先他们离开人世。我在那边种好菜、盖好房子等他们。

我死的时候我会像个孩子。我会害怕地哭。让你揽我在怀里。像刚出生时一样,我贪婪地吸吮你的双乳。让你哄我,用人间最温柔的话语和抚摸。

我想像一只小虫一样在草根下简单地死去。

我死了,我的躯体应该像一根木头留在村里。多少年后我转世回来,他还结结实实,担在谁家的圈棚、房顶上,或作为拴牛桩栽在院子,他古怪的横扫指着的地方,是谁家废弃经年的院子,门楼不见,墙垣塌斜。

我一直在想办法弄清自己的死。

我正一步步走近的那一场死亡或许不是我的。

在那一刻我会看见我不认账的一个身体正渐渐死去。

他挣扎着,蹬了一下腿。

或许非常平静安详地--不动了。

我也许不会按我想象的方式轻易死去。死亡不是我的敌人,不需要我用一生的欢乐与幸福去抵消对付它。

我死的时候,我一世的麦场已收拾干净。

这边,是打得干干净净的饱满麦粒。

那边,是垛得高高的金色麦草垛。

当我离去时,我的翅膀已长成。我天天日升起的炊烟早已为我铺好天路。

可是,在我消失的另一世还有芦苇和铃铛草吗?还有尘土和露水吗?还有天空、鸟群、风和风中的院门吗?

在那里,我能看见的只是万物的魂和根须。开花和结果将成为我所不知的深埋世间的隐秘。

我二十岁那年的秋天,家里有过一次少有的大丰收。麦子打了57麻袋,苞谷棒子堆了一院子,还有黄豆、葵花、油菜……十几年来我们第一次感到仓房小了,麻袋不够用。到了下头场雪,没处安置的苞谷棒只好一摞摞码在房顶上,惹得各种各样的鸟一冬天在我们家房顶盘旋。那时候我想,要是再有几个这样的好年成,我们就能把一辈子的粮食全打够,剩下的年月可以啥也不干地坐在墙根。我三十岁的时候,已经离开村子在一个城郊乡当农机管理员,那时我幻想着,我顶多干到四十岁,把一辈子的钱挣够,尔后安安静静呆在家里。

现在我已快四十岁了。我知道一生的许多想法都将一一落空。我根本无法在某个年龄停下来。即使到了六十岁,仍会有六十岁的一大堆事情--这时候我看见了那个让我最终停下来的终结--死亡。突然间我对这种一往直前的生存惊恐万分。我该早早地为我的死亡做点事情了。至少,我可以从从容容地晒着太阳,等候它的来临,像等候注定要来的一个友人。无论在黄沙梁的土墙根,或是城市街旁的石椅上,一个人只要消停下来,都会静静安安地等到自己的死亡。

死亡来了,我们就跟着它去。

我们向哪里去?当他们注销我的户籍、收回我的职务和土地、从各式各样的表格与名单中划去我的名字……我将去向何处。

我相信在黄沙梁,那些早早停住地上的粗活闲下来的一双双手,已经在天上盖好房子。他们自己的房子。是否也像一个村庄一样。

我在地上只有一个行将废失的家园。在天上我没有自己的一砖一瓦。我注定要四处漂流的魂魄只有你--黄沙梁,这唯一的去处与归宿。

当我死去,我已经全部地归属于你。

你能埋掉的,葬入你的黄土。

你埋不住的,让它飘游于你的高远天际。与你的尘土、炊烟、树叶和草籽一起,一年一年地,起起落落。

让它成为你下一个春天的种子。

让它再发一次芽,再开一次花。

让它在你一场一场的风中,再一次感知你的恩惠与生机。

--我的黄沙梁啊!

共同的家

为一窝老鼠我们先后养过四五只猫,全是早先一只黑母猫的后代。在我的印象中猫和老鼠早就订好了协议。自从养了猫,许多年间我们家老鼠再没增多,却也始终没彻底消灭,这全是猫故意给老鼠留了生路。老鼠每天夜里牺牲掉两只供猫果腹,猫一吃饱,老鼠便太平了,满屋子闹腾,从猫眼皮底下走过,猫也懒得理识。

我们早就识破猫和老鼠的这种勾当。但也没办法,不能惩罚猫。猫打急了会跑掉,三五天不回家,还得人去找。有时在别人家屋里找见,已经不认你了。不像狗,对它再不好也不会跑到别人家去。

我们一直由着猫,给它许多年时间,去捉那窝老鼠,很少打过它。我们想,猫会慢慢把这个家当成自己家,把家里的东西当成自己的东西去守护。我们期望每个家畜都能把这个院子当成家,跟我们一起和和好好往下过日子。虽然,有时我们不得不把喂了两年的一头猪宰掉,把养了三年的一只羊卖掉,那都是没办法的事。

那头黑猪娃刚买来时就对我们家很不满意。母亲把它拴在后墙根,不留神它便在墙根拱一个坑,样子气哼哼的,像要把房子拱倒似的。要是个外人在我们家后墙根挖坑,我们非和他拼命不可。对这个小猪娃,却只有容忍。每次母亲都拿一个指头细的小树条,在小猪鼻梁上打两下,当着它的面把坑填平、踩瓷实。末了举起树条吓唬一句:再拱墙根打死你。

黄母牛刚买来时也常整坏家里的东西。父亲从邱老二家买它时才一岁半。父亲看上了它,它却没看上父亲,不愿到我们家来。拉着一个劲地后退,还甩头,蹄子刨地向父亲示威。好不容易牵回家,拴在槽上,又踢又叫,独自在那里耍脾气。它用角抵歪过院墙,用屁股蹭翻过牛槽。还踢伤一只白母羊,造成流产。父亲并没因此鞭打它。父亲爱惜它那身光亮的没有一丝鞭痕的皮毛。我们也喜欢它的犟劲,给它喂草饮水时逗着它玩。它一发脾气就赶紧躲开。我们有的是时间等。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我们总会等到一头牛把我们全当成好人。把这个家认成自己家。有多大劲也再不往院墙牛槽上使。爱护家里每一样东西,容忍羊羔在它肚子下钻来钻去,鸡在它蹄子边刨虫子吃,有时飞到脊背上啄食草籽。


<奇>牛是家里的大牲畜。我们知道养乖一头牛对这个家有多大意义。家里没人时,遇到威胁其它家畜都会跑到牛跟前。羊躲到牛屁股后面,鸡钻到羊肚子底下。狗会抢先迎上去狂吠猛咬。在狗背后,牛怒瞪双眼,扬着利角,像一堵墙一样立在那里。无论进来的是一条野狗,一匹狼,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都无法得逞。

<收>在这个院子里我们让许多素不相识的动物成了亲密一家。我们也曾期望老鼠把这个家当成自己家,饿了到别人家偷粮食,运到我们家来吃。可是做不到。

<网>几个夏天过去后这个院子比我们刚来时更像个院子。牛圈旁盖了间新羊圈,羊圈顶上是鸡窝。猪圈在东北角上,全用树根垒起来的,与牛羊圈隔着菜窖和柴垛。是我们故意隔开的。牛羊都嫌弃猪。猪粪太臭,猪又爱往烂泥坑里钻,身子脏兮兮的。牛羊都极爱干净。尽管白天猪哼哼唧唧在牛羊间钻来钻去,也看不出牛和羊怎么嫌弃它,更没见羊和猪打过架,但我们还是把它们分开,一来院子东北角正对着荒地,需要把院墙垒结实。二来我们潜意识中觉得,那个角上应该有谁驻守。猪也许最合适。

经过几个夏天--我记不清经过了几个夏天,无论母亲、大哥、我、弟弟妹妹,还是我们进这个家后买的那些家畜们,都已默认和喜欢上这个院子。我们亲手给它添加了许多内容。除了羊圈,房子东边续盖了两间小房子,一间专门煮猪食,一间盛农具和饲料。院墙几乎重修了一遍,我们进来时有好几处篱笆坏了,到处是大大小小的洞,第一年冬天从雪地上的脚印我们知道,有野兔、狐狸,还有不认识的一种动物进了院子。拆掉重盖又拆掉垒了三次狗窝,一次垒在院子最里面靠菜地的那棵榆树下,嫌狗咬人不方便,离院门太远,它吠叫着跑过院子时惊得鸡四处乱飞。二次移到大门边,紧靠门墩,狗洞对着院门,结果外人都不敢走近敲门,有事站在路上大嗓子喊。三次又往里移了几米。

这些小活都是我们兄弟几个干。大些的活父亲带我们一块干。父亲早年曾在村里当过一阵小组长,我听有人来找父亲帮忙时,还尊敬地叫他方组长,更多时候大家叫他方老二。

我们跟父亲干活总要闹许多别扭。那时我们对这个院子的历史一无所知,不知道那些角角落落里曾发生过什么事。"不要动那根木头。"父亲大声阻止。我们想把这根歪扭的大榆木挪到墙根,腾出地方来栽一行树。"那个地方不能挖土。""别动那个木桩。"我们隐约觉得那些东西上隐藏着许多事。我们太急于把手伸向院子的每一处,想抹掉那些不属于我们的陈年旧事,却无意中翻出了它们,让早已落定的尘埃重又弥漫在院子。我们挪动那些东西时已经挪动了父亲的记忆。我们把他的往事搅乱了。他很生气。他一生气便气哼哼地蹲到墙根,边抽烟边斜眼瞪我们。在他的乜视里我们小心谨慎干完一件又一件事,照着我们的想法意愿。

牲畜们比我们更早地适应了一切。它们认下了门:朝路开的大门、东边侧门、菜园门、各自的圈门,知道该进哪个不能进哪个。走远了知道回来,懂得从门进进出出,即使院墙上有个豁口也不随便进出。只有野牲口(我们管别人家的牲口叫野牲口)才从院墙豁口跳进来偷草料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