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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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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书籍名:《不羁的风》    作者:亦舒




刘太太扬扬手,"累了,想休息。"

珊瑚连忙帮她宽衣。

清流去准备茶点。

老程跟着进来,"唐小姐,你睡这里。"

清流连忙应一声。

小房间也已经够舒服。

"凡事小心,"老程叮嘱:"一切忍耐。"

"我知道,忍无可忍,重新再忍。"

老程咧嘴笑了。

这时,有人送行李上来。

清流奇道:"这只箱子不是我的。"

老程说:"你又不穿制服这些服饰给你用,陪太太进出,不可太随便。"

真没想到老程如此周到,清流鼻酸。

刚想道谢,那边已经叫人。

老程说:"快去吧。"

老太太先要将私家被褥取出换上,清流立刻召房口部人员上来,他们受过训练,手段爽磊,服侍周到。

吃过药,老太太睡下了,珊瑚带清流到她的舱房,清流看到两张床。

"原本是双人房,这点刘太太一向慷慨,待下人大方,我听说有些所谓富翁自己乘头等,佣人与孩子四人一房塞在三等房。"说着珊瑚笑了。

清流当新闻来听。

珊瑚说:"有人连女朋友都乘经济客位,丢在飞机尾。"这次叹口气。

清流问:"船叫不羁的风。"

"是,刘太太最喜欢这只六星级船,已是老顾客。"

清流一味颔首。

"是你第一次乘船?好好苦中作乐。"

"是。"

"快乘机去休息一会儿,服侍老人同婴儿一样,他睡,你也要睡,否则,他醒了你不够力气应付。"

清流骇笑。

她不舍得睡,用过茶点,靠在长窗前看太平洋,大海碧绿闪烁,衬蓝天白云,叫她神驰。

世上竟有这样享受,唐清流走运了。

刹那间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暂且丢在脑后。

船渐渐移动,离开码头。

珊瑚过来,"该唤醒太太,不然晚上睡不着,又该发脾气。"

侍应生捧进大盘鲜花水果。

珊瑚已把化妆品等物取出放好。

老太太起床,漱口、吐痰、咳嗽,发起床气。

"什么都好,房间太小。"

"换了船么,没个熟人。"

"苦了一辈子,做人没什么意思。"

接着是沐浴,老人动也不动,叫珊瑚服侍,不是搭架子,而是行动不便。

她一边淋浴,一边要喝茶听音乐,然后,抹干身体,由清流替她化妆梳头。

在世上时日不多,更应享受。

清流把她打扮得似一枝花。

珊瑚轻轻说:"第一日上船,不必盛妆,这是规矩。"

"为什么?"

"因为考虑到旅客尚未把行李收拾出来,不过,这种不成文规矩也日渐式微,现在许多客人天天穿便装。"

清流点头,"像从前,乘飞机是大事,现在不少人一个月乘十次。"

"年轻人始终不爱坐船,嫌闷。"

清流笑答:"我是来做工的。"

刘太太又叫人。

清流扶她到轮椅坐好,预备推她到甲板上去散心。

谁知刘太太说:"你,你先打扮一下,换件衣服。"

啊,是,推轮椅的人也不能失礼。

她匆匆换过一袭便服,洗把脸,掠一下头发,才把刘太太推出去。

一到甲板,吸口带盐香的新鲜空气,精神又回来了。

说也奇怪,刘巽仪老太太一出现,马上有各式人等前来满面笑容地打招呼。

"刘夫人。"

"伊芙莲。"

各人态度都十分亲密,像是老朋友,可是一开口,却说些极浮面的话。

"天气真了不起,次船到了苏伦托,一定要玩个痛快。"

"我却欣赏直布罗陀的峭壁,你说可是。"

然后,终于说到是非,"列国强的千金下个月结婚,不过列太太不喜欢那头亲家。"

清流别转面孔。

这些人,简直辜负了良辰美景。

他们都知道轮椅后的女孩没有身份,连眼睛都不抬。

清流去取茶点。

茶厅的领班笑笑,"是刘太太的薄荷茶吗?"

"正是。"

那年轻人十分可亲,"我叫任天生,在船上工作已有四年,刘太太是我们老主顾。"

"那你比我更清楚她的喜恶。"

边说边做,片刻他已准备好茶点。

"我帮你拿过去,唐小姐。"

清流一怔,他怎么知道她名字?

那年轻人笑答:"我们有客人名单。"

了不起的记性,无论做什么工作,都需要天份。

刘太太也认得他,"小任,这些日子还好吗?"

"十分牵挂你。"

"你怎么还在甲板上?"

"这份工作也不错。"

"我同你大老板说,把你升上去。"

年轻人不卑不亢地笑。

清流有点喜欢这个任天生。

黄昏,风大,清流主动把轮椅转一个方向。

刘太太这时才有空把视线集中到海里去,在她脑海里,可有泛起当年的人与事?

年轻的清流想,一个人回忆起二三十年之前的经历,不知是否宛如隔世,像上一辈子的事。

刘太太捧着茶慢慢地呷,手指上套着的大钻戒都松了,似随时会脱出来,手指比从前干瘦,她又没把戒子拿到首饰店去收紧。

清流十分耐心,一言不发站她身后。

忽然听得她说:"当年度蜜月,也是在这只船上。"

"是。"

"那时船上没有几个华人。"

"是。"

"那年,刘先生与我现在差不多年纪。"

清流不出声,红颜配白发,总有个理由。

"他也坐轮椅,看上去仿佛十分尊贵,大家站着,哈着腰招呼他。"

一天橘红色晚霞,清流说:"风大了也许进去会好些。"

"到图书馆会客室去。"

清流已看熟船舱地图,知道在什么方向。

"唤珊瑚来服侍我吃晚餐。"

"那么请先吃药。"

图书馆外有告示,上面写着:"易卜生作品研究讲座,由纽约时报专栏作者约翰奥唐纳主持"。

船有船的文化,与飞机大不一样。

珊瑚到了。

刘太太挥挥手,"清流,你去吃饭吧。"

清流松口气,挑一间咖啡座坐下。

这时,才发觉膝头都酸了。

自早上到此刻,工作已超过十二小时,怎么没有休班的时候?

合约上清楚就明每日工作八小时。

有人同她打招呼:"好吗,我可以坐下来吗?"

清流抬头,吓一跳,她从没见过那么英俊的男子。

高鼻子,会笑的大眼睛,黝黑肤色,穿极薄白色长袖衬衫以及礼服裤,外套拎在手中。

她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叫余求深。"他已经坐了下来。

清流看着他,慢慢自屏息中松懈下来,一张好看得惊人的面孔原来真可以叫人停止呼息一分钟。

他手中拿着一瓶香槟及两只杯子,他斟出酒,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来,干杯,祝你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幸运之神追随你。"

说得太动听了,清流不由得一饮而尽。

他看着她问:"你与刘太太一起上船?"

怎么搞的,这只豪华六星游轮宛如小镇,每个人知道每个人的事。

她点点头。

"请问,她是你什么人?"

清流坦白地答:"东家。"

他有点意外,"你是她的——"

"私人秘书。"

"原来如此。"

笑脸迎人,殷殷垂询,令到清流受宠若惊,如沐春风。

清流问:"你呢,可是同家人一齐旅行?"

"我?"他似有点怅惘,"我完全没有家人。"

"是业务旅行?"

"不,纯度假。"

清流十分乐意与他多攀谈一会儿,可惜刘太太又来叫人,传呼机响个不已。

清流说:"我要走了。"

"我住三O八三号舱。"

清流点点头,那也算是头等,就在他们走廊后边,一个人住根舒服。

整只船就是社会缩影:头等、二等、经济、内舱,付得起价钱住好些,出不起钱无谓抱怨。

有些便宜游船上还提供四个大人塞在一间无窗房的特等优惠,丰俭由人。

清流依依不舍转身离去。

那个叫余求深的年轻男子却白斟自饮,把一瓶香槟喝光。

半晌有一个妆扮艳丽的中年女子走到他身边,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找你半天。"语气抱怨。

她的手不住搓揉他强壮的肩膀。


他笑起来,牙齿特别闪白。

回到舱内,清流发觉一地垃圾,舱务员正在收拾。

"怎么一回事?"清流悄悄问。

珊瑚更低声,"太太发脾气。"

对一个老年人来说,生活算得舒惬了,何必还吵吵闹闹,同自己过不去。

"人呢?"

"坐在露台上。"

清流端张椅子,到露台去陪她。

甲板就在楼上,可听到细碎跳舞音乐。

老太太忽然问:"会跳舞吗?"

"那里有时间学。"有点遗憾。

"我已经没有脚。"

清流取来一条薄毯子覆在她腿上,"脚好端端在这里。"

"你怕我吗?"

清流答:"不,不怕。"

"可讨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