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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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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书籍名:《不羁的风》    作者:亦舒




"你是我老板,伙计没理由会讨厌东家。"

"那么,一定是可怜我。"

"刘太太真会说笑话,你那么多朋友,环境又好,多多体恤我们才真。"

"依你说,我没有烦恼?"

"当然不是,不过亦应放开怀抱,享受人生。"

刘太太颔首,"说得真好,嘴巴真讨人欢喜,外交辞令,其实说了等于白说。"

这老太太不易哄撮。

"你过来。"

清流依言蹲到她身边。

"可知道为什么你会得到这份工作?"

清流微笑,因为天无绝人之路。

"连老程都说:你长得像年轻时的我。"

"啊,是就好了。"这句话百分百由衷。

老太太听得出来,"你见过我旧时照片?"

"是。"

"怎么样?"

"美极了。"

"什么地方好看?"

"整体是个美人,可是,一双眼睛最活最逗人。"

老太太笑了,"是,人人都那么说。"

真有三分像她,也不枉一生。

"可是,为什么忽然之间,人老珠黄,白发苍苍,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掩脸悲泣。

清流叹口气,刚想站起来,老太太却伸手来抚摸她的面孔,这次,在她脸颊上出力掐了一下,清流痛得眼泪都几乎流出来,苦苦忍住。

她掩住脸平静地说:"人总会老,曾经年轻过,漂亮过,理应心足,应该庆幸才是。"

说罢,推着老太太进屋。

直到上床,脸颊仍然疼痛。

半夜,又起来两次,伴老太太上浴室。

若不是年轻力壮,也做不了这份工。

天蒙亮老太太才睡稳,因此,清流也一直睡到九点多。

是珊瑚推醒她。

"太太起来了?"她朦胧问。

"你一定要先起床。"

"是,是。"

珊瑚帮着收拾衣物,"也真有你的,教训起老太太来。"

清流赔笑,真像吃了豹子胆。

"她特别听你,换了是别人,花瓶杂物早住你头顶飞来。"

清流愣住,"真的?"

"黄柱石大律师就这样叫她砸得头破血流。"

清流骇笑,"他说了些什么?"

"他叫她多做运动,少发牢骚,四十年老友就那样撕破脸。"

清流低下头,过片刻才说:"船今日泊岸了。"

"记住,你是来工作的,别老挂住上岸玩耍。"

"不敢,不敢。"

半晌她提起勇气,"刘太太今年贵庚?"

珊瑚笑,"你说呢?"

"有无七十?"

"撕你的嘴,那不是变成老寿星了?"

"六十?"

"东家发粮晌给你就是了,你管她几岁。"

"是,是。"

"叫人了,还不快去小心侍候。"

老太太躺床上,叫清流读报纸给她听。

先是头条新闻,再是副刊上的专栏,接着,是娱乐新闻。

在这方面,清流的聪颖表露无遗,一眼关七,先约略看过标题,值不值读呢,然后以轻快,或沉重,或感慨的口气读出。

老太太听得津津有味。

清流真怕读得太好,她会令她读三五十万字一本的言情小说,那还不闷死人。

老太太缓缓喝茶,慢慢伸懒腰。

清流放下报纸,"我陪你散步可好?"

"我还未梳洗。"她不愿下床。

"我扶你在房中走走。"

老太太似笑非笑,"你想改变我生活,抑或,想指挥我?"

"不敢,但是——"

"对你有益的事,未必有利于我,你出去。"

清流懊恼,真多此一举,应知都那么大年纪了,固执如牛,推土机都不能转移她旨意。

她出去吃早餐。

有人招呼她:"唐小姐,这里可以看得见游泳池。"

清流一抬头,意外地笑道:"你怎么无处不在?"

招呼她的正是任天生。

他迅速替她取来英式早餐。

"老太太今日精神好吗?"

清流笑了,她对东家任何琐事都不予置评。


有人一早出来游泳,清流看了一会儿,问:"这船上怎幺没有孩子?"

"客人多数是经济恍较有基础的退休人士,子女早已成年。"

"怪不得。"

"想听幼儿的欢笑声,那真是要到迪斯尼的大红船上去。"

清流问:"你喜欢小孩?"

"是,你呢?"

清流微笑,"可是怕没有足够能力照顾他们。"

像母亲,临终时多么不放心她,清流别转面孔。

任天生忽然轻轻问:"唐小姐,请问你几点钟下班?"

清流一时未有领会,只叹口气据实答:"我廿四小时当更,因贪图薪酬丰厚,故此心甘情愿。"

任天生笑了。

清流问:"你呢,工作时间可长?"

"一更八小时,今日下午二时即可休息。"

"那多好,需要受过严格训练吗?"

"公司要求颇高,但是却难不倒有心人。"

"餐厅或咖啡室可要用人?"清流盼望地问。

"唐小姐取笑了。"

"真的,我需要一份包食宿的工作。"

任天生说:"我可帮你留意,如果有刘太太的推荐书更好。"

"我找机会同她说。"

这时,远处走来一个人,清流一早便看到他,不知怎地,喉咙有点干涸。

那英俊硕健的身形属于余求深,一般是年轻人,比起他,任天生显得木讷。

他走到清流面前,"一早已经出来了。"

顺手取起清流吃剩的烤面包,涂上果酱,就吃了起来。

这亲昵的动作有种说不出的暧昧,清流哪是对手,蓦然涨红面孔,并无作贼,却无端心虚。

珊瑚出来寻人,朝清流招手。

清流连忙跟着她进去。

珊瑚问:"那是谁?"

"咖啡室领班。"

"不,另外一个。"

"他说他姓余。"

"姓却不重要,什么身份?"

"单身游客。"

珊瑚哼了一声。

清流知道她见多识广,一定有独到见解,于是问:"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珊瑚冷笑,"总而言之,不适合你,避之则吉。"

清流不服,但不想争辩。

她们在谈他们,他们也正说她们。

那余求深,一边喝咖啡一边问:"对唐小姐有意思?"

任天生显然也认识他,可是与他谈不拢,低头整理单子,不去搭腔。

"漂亮女孩要多少有多少,小任,你说是不是。"

任天生仍然不出声。

"我不会同你争,你放心,我的目标并非唐小姐。"

任天生忽然松弛下来。

余求深说下去:"她只不过是个私人秘书,换句话说,是随身丫环,这种角色,留给你好了。"

任天生忍不住喉咙咕一声。

余求深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你若想进展迅速,大可告诉她,你是大少爷,这条不羁的风是你家族生意,不过,老父逼你从头做起,做此实习侍应生涯。"

任天生为之气结。

余求深哈哈大笑,走远了。

任天生从头到尾没说过半句话,要是清流知道这种事,一定会欣赏他。

在舱房里,清流忙得不可开交。

老太太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半晌才说:"你要不是有这副手艺,早就轰你下船。"

指的是化妆吧,连清流自己都觉得意外,老太太仿佛十分欣赏她的用色及手段。

"经你一做,年轻十年。"

清流不敢自满,只是唯唯喏喏。

"可是,对我来说,年轻五十年才有用呀。"

她忽然抓住清流的手臂,"把你的活力精血输给我好不好?"

手越收越紧。

这次,清流生气了,她冷冷看着老太太,不动声色,用力推开她干瘦的手指。

她说:"我去替你拿披肩来。"

力气还要用来服侍她呢,怎么可以给别人。

珊瑚都看在眼内,她不出声。

一天还早,这个月的薪水不易赚。

清流把老太太推出去吹吹海风。

立刻有一帮男人围住她说个不停。

"刘太太,今年我是儿童医院主席,望你慷慨捐输。"

"卑诗大学奖学金可也靠你。"

"我们一班朋友在搞贫童资助计划,刘夫人必需鼎力帮忙。"


清流走到一边。

无意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那是她女儿吗?"

"怎么会,年纪不对,即使是亲人,也是孙儿,她不过是她的佣人。"

"坐船都带两个工人,排场真不小。"

"你希望做她吗,一把年纪,孤苦零丁。"

"不不不,我情愿用脚走路,少戴几颗钻石不妨。"

清流愣住,这不是在说刘太太与她吗,没想到高贵的轮船上的客人并不特别高贵,一样爱说是非,同菜市场里的三姑六婆毫无分别。

清流忽尔觉得安慰。

"你在这里。"

清流抬起头,看到余求深,他总找得到她。

他坐在她身边,扬声说:"嘴巴专爱乱讲,会不会受到惩罚,日后生疔疮?"

清流失笑,原来他也听到了闲言闲语,帮她出气呢。

那两位太太立刻噤声,过一分钟,站起来离去。

余求深仍然守着飘逸的白色长袖衬衫,笑笑问:"你怎样报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