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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羁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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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书籍名:《不羁的风》    作者:亦舒




老程却说:"钱不是问题。"

真没想到侮婚的会是刘太太。

纯银相架上还留着她与余求深的欢乐时光。

茉莉上来问:"都收拾掉吗?"

老程点点头。

"我去唤人来把钢琴抬走。"

稍后,清流听到古董钢琴发出铮宗乐声,有人在弹小步舞曲。

出去一看,原来是刘太太,既未更衣,也没化妆,在那里弹琴呢,像只苍白的魑魅,不过不奈寂寞,白天就出动了。

看到清流,颓然问:"他有无留下地址?"

"他走得很快,留都留不住。"

刘太太低下头。

清流不忍,轻轻问:"设法去叫他回来?"

刘太太摆摆手,"他从来不属于我。"

这是真的,可是,到了某种关口,不必追究真相,只要他愿意留在身边即可。

她伸出手,想弹完那首曲子,终于颤抖的手不能完成任务,她抽噎起来。

清流吃一惊。

她从未见过刘太太哭,还以为她已成为化石,没想到还会流泪。

客厅里只有她们主仆二人,其余人都累得休息去了,清流再低声问一次:"可要找他回来?"

刘太太再次摇头。

清流扶她进寝室休息。

然后,她打开了大门,学余求深那样走出去。

但愿她也可以一去不返,自由自在。

清流朝福克大道南边走过去,只见车水马龙,整个城市笼罩着一阵烟霞,游客如过江之鲫,肩擦肩,日本人众多,都往道旁时装店挤。

这个名都见面不如闻名,她坐在路边长椅上,深深怀念余求深。

如果他还在刘宅,情况一定有所不同,他可能会建议到南部租别墅度假,摘葡萄,酿酒,又会拉队到海滩晒太阳,野餐,把所有人都哄得开开心心。

余求深既是他们的敌人,又是他们的伙伴,短短日子,已成为不可缺少的生活调剂品,少了他,似咖啡里少了糖似。

他一走,刘家就像没了灵魂。

不知为什么,刘太太到最后一刻居然清醒过来,真正可惜。

清流看过地图,知道罗浮宫就在前边,步行二十分钟可到,但不知怎地,无论如何提不起劲来。

清流踯躅回公寓。

黄昏,华灯初上,道旁已有穿细跟高统子鲜红色漆皮靴子的流莺出动。

清流用手掩住面孔,她想回家。

可是,她早已没有家。

清流叹息一声,回忆到极小极小的时候,每日下午放了学,母亲在操场等她,领她回家,只有那时她才有家。

清流落下泪来。

她终于站起来,回到公寓去。

正好听得珊瑚问:"我们还回到船上去吗?"

"那真要问过太太。"

"清流你去探一探。"

清流轻轻推开门,看到刘太太靠在床背上,一动不动,双目半瞌半闭。

清流吓一跳,连忙急步走向前,冒失地伸出食指,去探老太太鼻息。

谁知刘太太猛地一挡,推开她,吆喝一声:"干什么?"

清流人急生智,"有只小虫。"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要人没人,叫你来干什么,度假享福?"

一切恢复正常。

"老程先生说,我们还回到船上不?"

"那么局促,不去了。"

那"么,去何处呢?"

"在巴黎终老,要不,到伦敦去。"

珊瑚知道了,忙不迭叫苦。

"我陪太太在伦敦住过半年,几乎自杀,天天下雨,不见天日,每日三时天黑,整晚逼着大家陪她做三千块拼图游戏,我忍不住要辞职。"

半晌清流说:"是该让她结婚的。"

"结了婚,那小白脸(奇qIsuu.cOm書)还如何有好脸色。"

老程瞪眼,"这是什么话?"

珊瑚立刻噤声。

电话铃响,老程去听了回来说:"唐小姐电话。"

"清流,我是任天生。"

清流又惊又喜,"你怎么找得到这里?"

"要找一个人,总会找得到。"

清流长长叹口气,"又累苦,想回家乡。"

任天生笑出来,"很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何生怨言?"

清流轻轻说了几句近况。

"原来如此。"

"船在哪里?:"

"快要驶往君士坦丁堡。"

"啊,阿历山大大帝的家乡。"


"你对历史有点认识。"

"船上诸事平安?"

"若干客人预备上岸乘坐东方号快车返回巴黎。"

"多会享受。"

他忽然说:"清流,极之想念你。"

清流感慨,"我们认识多久了,仿佛已有十年八载。"

"清流,我有话说。"

"请讲。"

"我郑重向你求婚。"

拿着电话听筒,清流耳畔嗡嗡作响。

"我可以给你一个舒适安全的家。"

清流呆呆地听他说下去。

"我打算转往岸上工作,朝九晚六,每日准时回家吃晚餐,尽力做一个好丈夫。"

清流轻轻的笑,轻轻落下泪来。

"我们二人都不必再流浪了。"

清流不出声。

"你可是需要一点时间考虑?"

清流终于答是。

"两天后我再找你。"

他把时间拿捏得很准,四十八小时已经足够。

也许,命运安排她跟刘太太乘不羁的风,就是为着替可怜的她安排一个家。

温暖的永久住所,男主人准时回来,将来,还可以养儿育女……

清流看着天花板,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机会吗。

珊瑚过来,看她一眼,说道:"还未是时候。"

    第6章

    清流一怔,"你说什么?"

她笑笑,"水晶灯缨络上虽然有尘,但是暂时还不需抹。"

"你不是说这个。"

"是吗,你以为我在说别的事?"

"你觉得我该找个归宿吗?"

珊瑚坐下来,"还不是时间,才廿一二岁,可会甘心长远打理家务,刻苦耐劳,永不抱怨?一个家除出准时回家的男主人以外,总得还有其它吧。"

清流吃惊,"连你都那样说。"

忽尔听得一声叹息。

原来是老程先生,他说:"错过了码头,就得像我这样,终身孤苦了。"

珊瑚没好气,"你也来发表意见,叫清流何去何从?"

老程摊摊手,"清流,你自己想清楚。"

清流笑了,"乞丐没有选择。"

"咦,怎么说?"

"我只想找个栖身之所。"

"别说得这样凄凉。"

"我几乎已经决定了。"

"那对任天生不公平。"

"不会的,"清流微笑,"他也会得到他所要的。"

珊瑚不服气,"那你步刘太太后尘。"

"嘘,刘太太所获惊人,富可敌国。"

"谈论东家,声音小一点。"

老式电梯轧轧声上来,清流去拉开大门观看,她希望是余求深回来了。

原来是杂货店替邻居送食物来,除了水果与酒,还有一整条鲑鱼,全放在纸盒内,鱼眼瞪老大,使清流别转了头。

楼梯通向天井,天井另有大门出口,用铁闸拦住。

不见有人。

清流悄然返回室内。

老程告诉她:"太太说,明日叫你们一起上船。"

清流点点头。

第二天又是大清早起来,准备行李转飞机上船。

在飞机上刘太太吵闹不休,用杯碟掷向侍应生。

副飞机师出来同清流铁青面孔说:"请你控制令祖母,这是一辆美国飞机,袭击服务人员属刑事案件,联邦密探会在飞机场等候你们。"

清流无奈,喂刘太太服药。

她嫌苦,一口水直喷到清流脸上。

邻座怪同情清流,"令祖母真难服侍。"

清流不出声,真好眼光,看得出她母亲也不会那样老。

刘太太终于静下来,清流到卫生间清理脸容。

她看进镜子里去,已经决定答应任天生了。

她叹口气,回到座位上,珊瑚拍拍她肩膀。

刘太太已沉沉睡去。

清流问珊瑚:"上了岸,你有什么打算?"

"准备辞职,薄有节蓄,想开一个小店,做点生意。"

"刘太太少得了你吗?"

珊瑚就笑,"不知多少女佣人比我精乖伶俐。"

"做什么生意?"

"衣物干洗店。"

这是好主意。

珊瑚说:"不必担心存货滞销,货色过时腐坏,货源出问题,亦毋需熟手技工,入几架先进机器,服务诚实可靠即行。"

"知会了刘太太没有?"

"我会早一个月通知她。"

"幸亏老程仍在。"

"他打算退休,没告诉你吗?"

清流不安,"大家一起走,不大好吧。"

"可能有点巧。"

"刘太太没人照顾——"

"那么,你留下来好了。"

"别取笑我。"

"放心,老程会替她找到应当人选才走。"

清流累得说不出话来,闭上眼睛。

听到刘太太发出梦呓,没有叫名字,也没有具体句子,只是一种痛苦挣扎之声。

她梦见了什么?

是过去出卖自我的岁月吗,抑或,看到了今日已有足够能力收买一切的自己?

侍应生过来说:"已准备好轮椅,飞机即将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