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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易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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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书籍名:《不易居》    作者:亦舒




"这不好。"石子嗫嚅。

"我从不亲自管理租务,考士比营业公司会得同你联络,即使你不再任何家保姆,仍欢迎你租赁该公寓居住,石子,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照顾同胞,也是应该的。"

石子忽尔笑了。

是因为运气吧,所以连连得到贵人相助。

"我在短期内无法固定在一个地方办事,仍需来回奔波。"

第二天,石子看着搬运工人把前何太太的衣物装箱打包,据说是要把衣物搬到货仓去。

孩子们兴致却很高,小悠然披着一件翠绿色缎子大衣满屋走。

自在把一件猫皮大衣当大灰熊,扯紧着在地上打滚厮杀,用牛油刀刺杀,你别说,在一个距离看,还挺像是活着的毛茸茸一只巨兽,两只挥舞的袖子就是熊爪。

三个工人花了整个上午操作。

石子心想,即使有朝一日她发了财,她也不会买那么多衣服穿,千余件,穿三年不重复也穿不完,这是干什么呢,浪费。

写意在一旁说:"太多桃红色了,我比较喜欢极淡的贝壳色。"不自觉地批评起母亲来。

三个孩子都似乎没有太大的哀伤。

反而是石子看着,像是做了人世间悲欢离合的证人。

整整收拾了六十几只大纸箱子。

一辆大货车来载走了。

马利悄悄说:"他的律师会通知她的律师去取件。"

孩子们兴高采烈谈论着坐邮轮游阿拉斯加。

何四柱说:"石子你也去吧。"

"呵不,我还要到福临门上班。"

"告一星期假好了,我一人难以照顾四口。"

"请马利去。"

"马利去年去过,说闷极了,情愿看家。"

石子骇笑。

"我可以补加班费用给你。"

"不不不。"石子觉得再收额外费用好似勒索了。

门外有工匠来把铜牌除去,只余街名号数。

不易居不再是不易居了。

傍晚去上班之前,石子到那公寓去看了一下,见室内已有简单家具,隔壁人家正在装修,也是华人,那妙龄女子朝石子笑笑,"贵姓?"看外型可能有高贵职业,石子的社会地位一下子提升了。

寒暄数句,人家还过来看看,称赞她那单位有半边海景,水准真的与以前邻居完全不同。

石子仍想把房间一半租出去,她决定刊登招租广告。

芳邻问她:"你做哪一行?"

她笑笑答:"饮食业,你呢?"

"我在国泰航空任侍应生。"

她一走石子连忙把新地址通知家人。

晚上在福临门收到一封上海来信。

是孔家伯母写来的,语气十分逼切:"石小姐,小女碧玉已有七十余天没有音讯,可否托你交待一声,家人甚为挂念……"

石子立刻跑进厨房打电话。

这次电话响了十来下有人来听了。

"碧玉,"石子放下心来,"你妈记念你,叫我——"

碧玉一声讨厌,"她要钱罢了,怎么会去烦不相干的人,你别去理她。"

石子愣了一会儿,"碧玉——"

"以后再有上海的信来,照地址退回去。"

"碧玉,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我不方便谈话。"

石子生气,"我不相信一个人会连说话的自由也无。"

碧玉比她更不耐烦,"我不是要你相信。"

石子一呆,才醒悟到碧玉已经不想与她说话。

这时孔碧玉已挂上电话。

她已经完全走了另外一条路,与旧友已完话可说,石子却还不知道,犹自不识趣地痴缠不已,笨,真笨,石子好似挨了一记耳光。

她放下电话,低着头。

区姑娘进来看见,光火地说:"在干吗?外头客人要茶没茶,要水没水!"

石子连忙赶出去。

收工时拿一张白纸擦擦脸,抹下一层油腻,想起碧玉,泪盈于睫。

区姑娘看见诧异,"说你几句,就掉眼泪,你还出来混?"

"不不,"不但不敢落泪,还得解释,"我是为我的朋友碧玉。"

"孔碧玉小姐?人家早已飞黄腾达,何分你操心。"

石子黯然。

"女别三日,刮目相看,你同她,都抖起来啦。"

"我?"石子愕然。

区姑娘气定神闲,"是呀,你初来上工时乘公路车住地库,现在住市中心簇新公寓兼开小汽车,出门遇贵人了,还那么谦虚?"

石子一想,果然,她是丈八的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顿时涨红了脸。

"何必为她难过?她也是走走走,眼看没有路了,不得不爬上这条梯子,我若不是过来人,也不会这么了解你们,还有,我事事揭穿你,说不定下个月你就不再来上工了,孔碧玉自然也就疏远咄咄相逼的你。"

石子的头越垂越低,耳朵烧得透明。

她真是进退两难,都会里的年轻漂亮女性,到处都有陷阱等着,不投靠他,就是投靠他,要不,就干脆睡到露宿者之家去。

也许,不识抬举才叫自甘堕落,连家人都不会原谅她。

区姑娘说得对,眼前已经没路,只有两条梯子,不是爬到何家,就是爬上麦家。

她选何家也很合理,何四柱是个老练有经验的人,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非必要不会伤害人,也不会轻易受伤害,这样最好不过。

至于麦志明,他的要求太繁复了,动辄想结婚的男人至难应付,那是要女人终身付出,多大的代价。

最惨的是迄今他们还以为肯结婚是有表示真情意。

那夜石子完全不能入睡。

反正五六点钟天色已亮,她到街头散步。

市中心横街总有流莺足迹,石子觉得她们像流萤更多,太阳一出来,翅膀渐渐腐化死亡,没入草冢。

夏季白天,这个城市真叫人喜爱,那样高的蓝天,白云团团似英国画家康斯脱堡笔下的风景,海港里停泊大大小小船只,到处都是树木花草,街道整齐清洁,连灯柱上都吊着一篮篮的紫萝兰……

到了晚间,可不是那回事。第7章

石子买了菜带上何家,免马利再走一趟。

马利心存感激,"那时到了唐人街,都不知买什么好。"

"孩子们可睡得稳?"

"还可以啦,他们也已习惯这种生活方式。"

石子记得她的父母也吵,不过是为着柴米油盐,他们是为意气。

一间屋子那么大,是真的有实际工夫要做。

孩子们的衣物丢得乱七八糟,球鞋脏了要洗,家具上灰尘需要抹拭。

马利说:"其实他们自己也可以做得来。"

石子想了想答:"那我们又到何处去支薪呢?"

马利恍然大悟,"呵,我应该一早就学你那样想,我不该不忿这几个孩子事事要人服侍。"

两人均笑了。

九时正有人来应征保姆工作。

石子想法已完全改变,一见来人平头整面,衣着干净,年纪也适合,便决定录取。

"你且等一等,我叫东家来见一见你。"

马利问:"她会英语吗?"

"不十分流利,只有更好,少说话,无是非。"

"手脚可干净?"

"有保人,你放心。"

石子上楼去请何四柱。

心急,一敲门就推进去。

门推开一条缝,突觉造次,已经来不及,只听见里边有女声问:"谁?"

石子鼻端闻到一阵香氛。

只听得何四柱说:"进来,"又对女伴讲:"是保姆。"

石子发呆。

何四柱问:"什么事?"

石子站在门外不得不答:"新保姆来见工,你请看合不合适。"

何四柱答:"好,我十分钟下来。"

石子脸红耳赤的下楼去。

走进厨房,发觉马利看着她在笑。

"我不知何先生有客人。"

马利悄悄说:"昨晚没有走。"

石子随即坦然:"漂不漂亮?"

"还不错。"

石子也笑了,不不不,她没有非分之想。

这时何四柱也下来了,扬声问:"新保姆在何处?"

石子答:"小会客室。"

女客可能仍在梳妆。

马利做了早点拿到楼上去。

孩子们逐一起床,石子绝口不提女宾之事。

何四柱出来,同石子说:"人不够活络,不过倒还殷实。"

"保姆至要紧喜欢孩子,有光学识无所谓。"

"没有更好的人了吗?"

"差不多是这种程度。"

"叫孩子们去看看可合眼缘。"

何四柱忽然抬头,石子朝他目光看去,发觉客人已经站在楼梯上端。

身型高大,皮肤白皙,是名华裔女性,五官最突出是一双明亮的眼睛。

石子不好细看,感觉上这位小姐与前头何太太是同一类型。

那位小姐款款下楼来,很大方曼妙地说:"是保姆吗?"

何四柱连忙介绍:"这位是曾若翰小姐。"

下人其实毋需知道太太小姐们叫什么名字,反正永远不会直接称呼。

石子笑着招呼过后便领孩子去见新保姆。

那中年妇女欢天喜地回去等候好消息。

石子上楼去为孩子整理房间换床铺被褥。

正把干净床罩扬开,角落不经意打到一个人。

"呵——"两个人同时叫出来。

石子没声价道歉,当然不是她的错,但谁对谁错根本不是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