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十一章 破冰
我没有勇气再与沈晋见面，我欠他的太多了，今生怕是不能再还了。
喉咙一阵发痒，我忍不住又低声咳嗽起来。入冬以后，喉疾时常发作，虽有皓月的方子，由于不能断根，总是反反复复，让人不得安宁。
“妹妹，你有没有好些？”哥哥来看我。
我点了点头，我抚着胸口低低咳嗽：“咳咳咳咳……”
“这可怎么好呢！”哥哥有些着急。
我勉强一笑，劝慰道：“不要紧的，大夫不是说了吗，我这病只在冬天才这样，立春以后就会好很多的。”
哥哥无可奈何，只好嘱咐我别忘了吃药，顿了顿，又问道：“金一鸣你已经见过了，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我微微一怔，想了想决定跟哥哥直说：“还是算了吧，我如今并不想嫁人，就让我陪在哥哥身边，麻烦哥哥帮我把这事推了吧。”
哥哥会错了意：“是没看上他吧，不要紧的，我会好好跟金大哥说的。你就安心修养身体吧，不要想太多了。”
我赶紧分辨：“不是……咳咳……我……咳咳……”
哥哥赶紧把茶递给我：“你别急，别急，快喝口水。”他看着我喝水，轻轻叹息：“妹妹，其实你的心思哥哥知道。”
我微微诧异，抬头看他。
哥哥道：“那日你一见沈晋就呆住了，之后还一直偷偷打量他，我当时就猜到了几分；今日你毅然推掉了与金一鸣的婚事，我就更加明白了——你，是看上沈晋了吧。”
这下误会可大了。“不是……咳咳咳咳……我……咳咳咳咳……哥哥……不是……”
哥哥摇头道：“你不用瞒我，哥哥是过来人，怎么回看不出来呢。说实话，沈晋的确是个不错的人，人品、外貌、武功都是一流的，最难得的是他重感情，没有世俗的眼光。他对凝露阵主如此深情，任谁人见了都会感动的，你会看上他，我一点也不奇怪。可是妹妹，正因为沈晋重情，所以他是不会那么容易忘记凝露的。爱上一个心中始终有别人的人，你会感到很辛苦。”
想起沈晋，我心中一阵内疚：“哥哥，你别说了，我心里难受。”
哥哥好脾气道：“好，好，我不说了。不过妹妹，你要知道，哥哥一直希望你快乐，不想让你受到伤害……你这样子，哥哥见了……心疼。”
“我明白的……哥哥你放心。”我不敢再多说，事情越搅越复杂了，现在说出来只怕会越描越黑。我抚额低叹，忽然想起一事：“哥哥，你注意到与金一鸣、沈晋一起来的那个独孤公子了吗？”
哥哥严肃道：“你也注意到他了？我看这人绝对不简单。”
我点了点头，如果说金一鸣开朗，沈晋俊逸，那么这位独孤公子则是霸气。他的霸气，不同于江湖中流俗的嚣张气焰，是一种浑然天成的王者气势。他剑眉入鬓，目似寒星，不过是一袭蓝衣，一柄短刀，就那么随便一立，立刻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人的武功，一定比我们所有人的武功都要高。”哥哥断言道。
我点头：“我也这样认为，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人很有可能是……那里的人。”
哥哥微微一愣：“妹妹的意思是——断情岛？”
“不错。”
哥哥倒吸了一口气：“如果他真是断情岛的人，那可有些棘手了……可是，沈晋又怎么会认识断情岛的人呢，而且，我还查探到这人曾经与沈晋一起到过西域圣殿……如果他真是断情岛的人，他去西域圣殿做什么？据我所知，除非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大事，否则断情岛极少与西域圣殿有牵连。如今风平浪静的，断情岛的人应该不会冒冒然去圣殿才对。”
哥哥的话忽然让我想起一件事，惊得我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怎么了？”哥哥不解。
我看着哥哥，哆嗦道：“他说他姓独孤，莫非他是独孤星？”
哥哥茫然：“独孤星是谁？”
我道：“独孤星是断情岛二岛主独孤雁之子，据说他与凌霄阵主有婚约，只是凌霄不承认。他去圣殿，莫不是去找……凌霄？”
我养病期间，不能教授小文小武的武功，那两个小家伙就跑去沈晋身旁问长问短。小文小武机灵又可爱，叫人不忍拒绝，何况沈晋心肠本来就好，这一来二去的竟然打听了不少□□。
原来沈晋出关以后就到处打探我的消息，最后终于去了西域。他在西域与独孤公子相遇，二人一见如故，结为好友。
那独孤公子竟然真的是独孤星，不过他此次去西域却并非为了去找凌霄，却是为了找寻凌霄之弟。原来那日独孤雁回岛以后，带回了凌霄拒绝随行的消息，令凌霄之弟萧逸峰大为吃惊。萧逸峰不相信姐姐愿意留在西域，独自留书出走，说是要去西域当众询问乃姐。独孤雁怕萧逸峰出意外，命独孤星去西域将其带回。
沈晋与独孤星去了圣殿，却被告知萧逸峰已经离开，而凝露已死。遍寻之下没有结果，后来听说萧逸峰在扬州出现过，二人便离开西域来到了扬州，途中与金一鸣相识，三人便结伴同行。
我问哥哥：“萧逸峰是否真的到过扬州？”
哥哥摇头道：“凭我在扬州的实力，那萧逸峰如果真的到过扬州，我不可能不知道。我敢肯定萧逸峰没有来过扬州。”
我沉吟道：“没有来过扬州，可那消息又是从何传出的呢，难道有人故意放出消息将他们二人引到扬州来？”
哥哥摇头：“这个我就猜不到了。这独孤星身份特殊，若非必要，我们还是尽量不要招惹他。”
我点头：“这个自然。反正他们住前厅，我一直在后院，跟他们应该没有什么交集。”
天气渐渐寒冷，花园中的寒梅却纷纷吐蕊绽放，花儿娇艳异常，芬芳满园。
这日身体稍微好点，闲来无事我便去花园看梅花。看到寒梅让我不由自主想起梅园，往事如烟，前尘似梦，不过才离开半年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园中清冷寂静，总觉得有谁在暗中偷窥。虽然没有了武功，可十多年来训练出的警惕性还在。我站在梅树下，傲然说道：“不知是何方高人驾到，为何不现身一见？”
“莲姑娘果然警觉。”一蓝衣人脚踏方步，悠然走出。
真是怕鬼有鬼，这人竟然就是独孤星。独孤星在此，不知沈晋是否也在附近，我暗暗四处打量。
似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独孤星慢慢说道：“莲姑娘放心，沈兄并不在此。”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忽然警觉不对，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看谁？”
独孤星笑而不答，却转言道：“好一张精致的□□，不知莲姑娘可否借于在下一观？”
我心中一惊，猛地退后一步。脸上的面具乃凌霄所赠，因为做工极其精致，从来不曾被人识破过，却不料被这独孤星看穿。
“你想怎么样？”惊讶不过是一瞬间，他既已经看出，我再掩饰也是无济于事。
独孤星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赏，他抬头看梅，缓缓说道：“我想问问莲姑娘是否很关心沈晋？”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关心如何，不关心又如何？”
独孤星淡然一笑：“如果关心，何不为他解忧；如果不关心，何不让他释怀？”
我戒备看他：“我不懂你的意思。”
独孤星冷笑道：“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装不懂我最拿手：“我看独孤公子似乎对莲儿有什么误会……”
独孤星冷然一笑：“听说莲姑娘擅长破招，能够在一瞬间就破去闻名江湖的‘二十四式惊天锏’，这样的本事，当个‘天女阵’的阵主也不为过吧。姑娘的两个徒弟武功虽然不高，用的却是武林正宗的内功心法，姑娘并非断情岛的人却会这种心法，如果不是冰花岛的人就该是西域圣殿的人了。姑娘脸上的面具非常精致，如果不是十分了解的人根本无法察觉，可真不巧，这幅面具我正巧见过。这面具原为‘九霄殿’殿主云霄所有，后来被作为生日礼物赠给了她的女儿萧凌霄，在下不才有幸在场目睹了一切。听闻凝露阵主与凌霄关系密切，不知姑娘这面具是否由此而来？我记得姑娘乍见沈兄时，眼中关怀、懊悔、悲伤、痛心不断，这似乎不该是第一次见面该有的目光……还要我说更多吗，凝露阵主？”
本是寒冬腊月，我却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大脑一阵晕眩，我使劲摇头：“不，不，我不是凝露。”
独孤星冷笑道：“是不是凝露，沈兄一看便知，由不得你否认。”忽地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揭我的面具。
我吃了一惊，慌忙抬手招架。然独孤星的手法何等精妙，不等我抬起手来，只觉面上一凉，面具已落在了独孤星的手中。
“你……你……”我气得浑身发抖，偏偏拿独孤星没有一点办法。他武功高强，我有武功也未必是他的对手，何况我现在没有半点功力。
独孤星傲然道：“跟我去见沈兄。”
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我不去。”
“你去不去？”
“不去。”在独孤星尖锐的目光下，我心中一阵发虚，实在受不了那股压力，我猛地转身狂奔。不料才跑出两步，脚下忽地一绊，便重重摔到了花丛中。
可恶！我心中大怒，正想起身痛骂，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然后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原来独孤兄在这里，却叫沈晋好找。”
我立刻痛苦地抱住了头。
沈晋越走越近，终于发现了花丛中的我：“咦，这不是莲姑娘吗，你怎么了？”
独孤星悠然道：“莲姑娘一听说你要来，就高兴得扑倒了。”
沈晋苦笑：“独孤兄，莫开玩笑。”顺手扶起我：“地上寒气重，听说姑娘的病刚好，不要再受凉了。”
我低头不语，实在没有勇气与他正面相对。
沈晋却并不介意，将我一扶起便立刻松开了手。他向独孤星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们找了这些天，并不见萧兄弟的身影，莫非是凌霄姑娘的消息有误？”
“凌霄”二字一入耳，我立刻反应过来：一定是凌霄指引他们来这里的。
独孤星看了我一眼道，淡淡说道：“也许有误，也许没误。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说罢也不管沈晋的反应径直离开了。
清冷的园子里，只剩我与沈晋两人。梅花在树梢静静地开放，寒风一起，立刻传来阵阵花香。刚才还觉得清香四溢的花香，此刻却变得有些郁闷。我站在那里焦虑不安、举手无措，而沈晋站在那里竟也一动不动。
良久，听得他一声悠悠叹息：“园子里风大，姑娘还是早点回房吧。”他也不看我，转身向院门走去。清俊的身影与我擦肩而过，我仿佛听到风儿也在叹息。
心如刀割一般，疼得无法自已。我缓缓抬起头来，看到他孤单落寞的身影。我问：“你已经认出了我，是吗？”
我的声音很轻，可在这寂静的花园里却显得相当清晰。沈晋本已走到了花园门口，听到我的声音，身形不由一滞，抬起的脚宛如灌注了千斤重量，再也不能往前一步。
冬日没有阳光，天空完全是灰色的，阴沉沉的天空，让人感觉分外压抑。时节不对，花园的花大都凋零破败了，放眼望去，几乎全是光光的枝丫。碎石路上散落着几截被风吹断的树枝，越发让花园显得有些颓废。梅树上的梅花倒是全开了，可在这寂静的园中那朵朵艳红竟然开出了丝丝凄凉。
沈晋背对着我静静地站着，修长的身影在瑟瑟寒风中显得分外单薄。
叫住他，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见他停下之后，我又完全没了主意。向他道歉？求他原谅？跟他解释？我发现无论我怎么做，都是无济于事的。
是我欺骗了他，我伤他那么深，让他一腔热血变悲凉，我害他背弃师门远走他乡，千山万水形单影只独凄凉。
他是最最善良无辜的人，我是最最卑鄙狠心的刽子手，我的罪行一辈子也不值得原谅。
我不动，他也不动，寂静的花园只有风在树梢轻轻地呜咽。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远处传来小武欢快的声音：“沈大侠，沈大侠，我请你吃翡翠合欢香蜜糕。”
沈晋的身体猛地一震。似在努力压抑心灵最深处的痛苦，他的双肩在不停地颤抖，他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一字一句透出万分悲凉：“翡翠合欢香蜜糕——我沈晋哪有那么好的福气！”他将衣袖狠狠一甩，迈开大步向前走去。
小武满头雾水摸不着头脑，他不解地看着我，问：“师傅，沈大侠怎么了……”他忽然吃了一惊，盯着我叫道：“你……你是谁……你是师傅吗……你的脸怎么不一样了……师傅，师傅，你怎么哭了？”
我伸手去摸我的脸，果然发现脸上湿漉漉的一片。我茫然地看着指尖的眼泪，忽然放声大笑：“哈哈……你还有脸哭吗？你还有哭的资格吗？”我一阵一阵地大笑，胸口在剧烈地起伏震动着。胸口突然传来一阵不适，我忍不住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我咳得是那样厉害，像是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了一般。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想到：如果就那么咳死了，倒也好了。
小武被我的样子吓坏了，他傻傻地盯着我，举手无措。突然，他瞪大了眼睛，像是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他指着我不停地颤抖：“血……血……”
我茫然地埋下头去，看到地上一抹刺目的颜色。是血，真的是血，我方才咳出的可不就是血吗？
这次得病很是凶险，哥哥请来了一群大夫，都对我束手无策。哥哥急得团团转：“这是怎么了，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挣扎着挤出一丝笑容：“哥哥别急，我不要紧的。”
哥哥心痛道：“还说不要紧，你看看你的脸，白得跟张纸似的。”
我道：“放心吧，哥哥，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咳咳……我是不会那么容易死掉的……咳咳……”
哥哥垂泪道：“你别说了，别说了……省省力气吧……”
大脑昏昏沉沉的，我又陷入了昏迷。
仿佛时光倒流，往事在我头脑中闪电般浮现。
无涯说：“小姑娘，你要好好照顾少主人，拜托你啦……”
圣姑说：“从今天起你将改名叫凝露，我正式封你为天女阵‘凝露阵’的阵主。”
沈晋说：“从今以后，我们忘记过去的一切，好好地过日子。我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凌霄说：“我就不信，当年在天女宫，你没想过杀圣姑。”
皓月说：“莲儿，我请求你，求你留下来。”
哥哥说：“妹妹，哥哥一直希望你快乐，不想让你受到伤害。”
胸口闷得实在难受，我揪紧了被子，使劲地咳嗽。
朦胧中似乎有人握住了我的手，温暖的手掌干燥而舒适，源源不断的内力从手掌缓缓传入我的体内。胸口的不适渐渐减轻，我睁开眼睛，看到沈晋坐在我的床头。
“何苦呢……”他看着我轻轻叹息。
我的鼻子一阵发酸，眼泪一颗一颗滑落出来浸入被中，被子一角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我该拿你怎么办？”沈晋的声音低沉而悲痛，漂亮的眉头紧紧揪在一起，让人看了一阵心疼。
“晋……”我哆嗦着双手想去抚平他的眉头，未曾碰触，已被他抓在了手中。
“莲儿……莲儿……”他将自己的脸埋入我的手中，连着他的眼泪也一颗一颗落入我的掌心。
我泪眼看他，心痛莫名。如果可以，就让我用剩下的时间来好好补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