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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家事与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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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书籍名:《胡适家事与情事》    作者:朱文楚


                                    这本是一件生活轶事,但长于作诗的任叔永写了首四言长诗《泛湖记事》,寄给哥大胡适。胡适一读,觉得任诗里什么“冯夷所吞”、“言棹轻楫,以涤烦疴”、“猜谜赌胜,载笑载言”等不是陈言套语,就是上句二十世纪的活字,和着下句三千年前之死句的杂烩,于是就写信去指出、批评。任不服,回信反驳。原来已容忍白话诗的老梅,态度大转变,出来打不平:“如足下之言……村农伧夫足为诗人美食家矣!”胡适回枪,一首千言“打油诗”,也是蛮入骨的——

            “人闲天又凉”,老梅上战场。/拍桌骂胡适,说话太荒唐。……文字没有古今,却有死活可道。/古人叫“欲”,今人叫做“要”。/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今我苦口哓舌,算来欲是如何?正要求今日的文学大家,/把那些活泼泼的白话,/拿来锻炼,拿来琢磨,/拿来作文演说,作曲作歌:——出几个白话的嚣俄(按,即雨果),/和出几个白话的东坡……(7月22日)

            梅光迪去信狠狠挖苦——

            读大作如儿时听“莲花落”……小说词曲固可用白话,诗文则不可。(7月24日)

            任叔永去信委婉中不乏严肃——

            白话则诚白话矣,韵则有韵矣,然却不可谓之诗。

            白话自有白话用处(如作小说演说等),然不能用之于诗。(7月24日)

            7、8月火热的天,胡、梅、任“一日一邮片,三日一长函”,炽热地切磋“诗国革命”,一正一反地笔战,终于使胡适清晰意识到,“现在只剩一座诗的壁垒,还须用全力去抢夺。待到白话征服这个诗国时,白话文学的胜利就可说十足的了,所以我当时打定主意,要作先锋去打这座未投降的堡垒:就是要用全力去试做白话诗”;“不但是试验白话诗是否可能,这就是要证明白话可以做中国文学的一切门类的唯一工具”(《四十自述?逼上梁山》)。于是他在7月26日、8月4日先后致信任叔永,第一次宣言不做文言诗词了,“吾自此以后,不再做文言诗词。吾之《去国集》乃是吾绝笔的文言韵文也”!“吾去志已决”,“此时练习白话韵文,颇似新辟一文学殖民地。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而行”。两位好友因为不理解,几乎与他分道扬镳——梅光迪学成归国后,做东南大学教授,成了顽固的复古派,更猛烈地反对白话文新文化运动——他只好单身匹马去探索了。这种探索中的寂寞孤独感萦绕着胡适,久久不散。8月23日那天,他坐在宿舍窗口吃自做的午餐,越过窗下一大片长林乱草,远望赫贞江(按,现通译哈得逊河),忽见一对黄蝴蝶从树梢飞上来;一会儿一只蝴蝶飞下去了;剩下一只独自飞了一会,也慢慢地飞下去,去寻找它的同伴去了……胡适在如是无声的寂寞中迸发了诗的灵感,白话如一道闪光,引出了诗的题目:《朋友》(后改名《蝴蝶》)——

            两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不知为什么,一个忽飞还。

            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

            也无心上天,天上太孤单。

            这就是胡适的第一首“实验白话诗”。1916年,他一方面与朋友笔战探索,一方面接受杜威的实验主义哲学影响,把白话诗这一假设作为“文学革命”命题的一个方面(小说词曲已为历史证实),进行实地试验。白话诗《朋友》,和《赠朱经农》、《中秋》是他“白话诗三首”试验之首……“我的白话诗还没有写得几首,我的诗集已有了名字了,就叫做《尝试集》。”“我生求师二十年,今得‘尝试’两个字。作诗做事要如此,虽未能到颇有志。作‘尝试歌’颂吾师,愿大家都来尝试。”胡适坦白地承认,“我的白话诗的实地试验,不过是我的实验主义的一种应用”(《四十自述?逼上梁山》)。所以,实验主义是胡适“诗国革命”或“文学革命”——白话文运动的哲学基础。

            《尝试集》于1920年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发行,标志了胡适“尝试”白话诗成功。同时这本小册子也使他誉满大江南北,被友人称白话诗的“通天教主”。这里插一段因《尝试集》“媒介”,他晤见废帝溥仪的故事。我们不作“话说”、“品评”,还是直击他的日记为准——

            十一(1922年)?五?十七?(W)

            今天清室宣统帝打电话来,邀我明天去谈谈。我因为明天不得闲,改约阴历五月初二日去看他(宫中逢二休息)。

            原来是溥仪主动约胡适去会面。

            十一(1922年)?五?廿四?(W)

            我因为宣统要见我,故今天去看他的先生庄士敦(Johaston),问他宫中情形。他说宣统近来颇能独立,自行其意,不受一班老太婆的牵制。前次他把辫子剪去,即是一例。上星期他的先生陈宝琛病重,他要去看他,宫中人劝阻他,他不听,竟雇汽车出去看他一次,这也是一例。前次庄士敦说起宣统曾读我的《尝试集》,故我送庄士敦一部《文存》时,也送了宣统一部。这一次他要见我,完全不同人商量,庄士敦也不知道,也可见他自行其意了。庄士敦是很稳健的人,他教授宣统,成绩颇好;他颇能在暗中护持他,故宣统也很感激他。宫中人很忌庄士敦,故此次他想辞职,但宣统坚不肯放他走。

            这是溥仪要见胡适的背景,由头便是那本时髦的《尝试集》。

            十一(1922年)?五?卅?(T)

            今日因与宣统帝约了去见他,故未上课。

            十二时前,他派了一个太监,来我家接我。我们到了神武门前下车,先在门外一所护兵督察处小坐,他们通电话给里面,说某人到了。我在客室里坐时,见墙上挂着一幅南海招子庸的画竹搨本。(论画诗,五仿)。

            他们电话完了,我们进宫门,经春华门,进养心殿。清帝在殿的东厢,外面装大玻璃,门口挂厚帘子;太监们掀起帘子,我进去。清帝已起立,我对他行鞠躬礼,他先在面前放了一张蓝缎垫子的大方凳子,请我坐,我就坐了。我称他“皇上”,他称我“先生”。他的样子很清秀,但单薄的很;他虽只十七岁,但眼睛的近视比我还厉害;穿蓝袍子,玄色背心。室中略有古玩陈设,靠窗摆着许多书,炕几上摆着今天的报十余种,大部分都是不好的报,中有《晨报》、英文《快报》。几上又摆着白情的《草儿》,亚东的《西游记》。他问起白情,平伯;还问及《诗》杂志。他曾作旧诗,近来也试作新诗。他说他也赞成白话。他谈及他出洋留学的事,他说,“我们做错了许多事,到这个地位,还要糜费民国许多钱,我心里很不安。我本想谋独立生活,故曾要办皇室财产清理处。但许多老辈的人反对我,因为我一独立,他们就没有依靠了。”

            他说有许多新书找不着。我请他以后如有找不着的书,可以告诉我。我谈了二十分钟,就出来了。

            这就是这位北京大学教授、教务长、英文学系主任31岁的胡适和末代皇帝、被辛亥革命废黜的宣统见面的故事。此事曾一度引起舆论抨击热点,胡适因之写过一篇《宣统与胡适》的文章,刊登在《努力周报》上(1922年7月23日)。

            回过头来,再述胡适的“文学革命”进程。1916年10月,他终于走出美东中国留学生(胡、任、梅等)笔战的圈子,投书祖国北京《新青年》杂志主编陈独秀。(由于出版家绩溪人汪孟邹的搭桥,这两位时代名人、安徽籍老乡始得结交,书信往来)。这封“今日欲言文学革命,须从八事入手”的信,立刻被刊登在《新青年》二卷二号(10月1日)上,胡适遇上文学革命的同志了,遇上“老革命党陈独秀先生”(胡适语)了!紧接着,10月5日,接陈独秀来信,要他“以所作写实文字,切实作一改良文学论文,寄登《青年》”。

            1917年,是胡适辉煌的一年。他“早起开门,送出病魔,迎入新年。你来得真好!”(胡适1917年1月2日词《沁园春?新年》)大洋彼岸,遥远又遥远,古老再古老的祖国,北京,陈独秀的《新青年》2卷5号上,胡适的立身论文《文学改良刍议》发表了!

            有名的白话“八不主义”就见诸该文:

            ——一须言之有物。

            ——二不摹仿古人。

            ——三须讲求文法。

            ——四不作无病之呻吟。

            ——五务去烂调套语。

            ——六不用典。

            ——七不讲对仗。

            ——八不避俗字俗语。

            《刍议》最后十分温和、十分谦虚地说:“上述八事,乃吾年来研思此一大问题之结果……谓之‘刍议’,犹云未定草也。伏惟国人同志有以匡纠是正之。”

            这篇论文还刊登在胡适任总编辑的《留美学生季报》上。

            胡适鉴于笔战的教训,小心谨慎起来,不敢正面提“文学革命”,而改用“文学改良”的称法。但是陈独秀不然。他不仅完全赞同胡适在《刍议》中改良“八不主义”,进而提出革命“三大主义”:

            ——曰:推倒雕琢的、阿谀的贵族文学;建设平易的、抒情的国民文学。

            ——曰:推倒陈腐的、铺张的古典文学;建设新鲜的、立诚的写实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