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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2007合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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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0章

书籍名:《读者2007合订本》    作者:读者


                                    而新的涂捷克式清水腊克的本地产桌椅沙发,在高大的旧办公室里,则显得非常单薄与不匹配。而它的外部则蒙满了灰尘。沙逊在外滩的家成为上海历届市长最喜欢的高级小餐厅。在那里工作的服务生们,却最喜欢在下午天气晦暗的时候,聚集在四壁布满花纹复杂的英式壶壁板的旧卧室里讲鬼故事,直到纷纷尖叫着逃进厨房为止。外滩旧了,但它天际线的素描印在上海出产的人造革提包和旅行袋上,那个式样的包袋,却是全中国人民都喜爱并信任的牌子,在中国与世隔绝的几十年里,流行于中国大陆的千家万户。

            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后,随着外国记者又可能进入中国采访,外滩如同埃舍尔画中循环往复不绝的流水,作为与旧都市连接一脉仅存的,匪夷所思的事实,而引人诧异,以及不安。是它呈现出来的无所不在的对立与再生,悖论式的相对与连接,迷宫式的无所不在的谜团与出口,让人感到无法把握的不安。它仍旧是混乱而令人兴奋的,与哈瑞特·萨金特描写的三十年代的外滩没有本质不同。它在茫然中独自前行的方向,它如同一个梦游者,不设防的,随意的,一往无前地走向无从猜测的前方。它奇迹般地保留下自己丰富的矛盾性格和混杂的特色,即使经过了四十年的禁锢,它还能在友谊商店外面的墙上画出一整幅“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的宣传画,表达自己对不同人种的强烈兴趣。

            细细地打量那些照片,看路上车子的变化,行人走路的姿势,旗杆上时空时满,大楼出入口门楣上的不同,堤岸外码头的出没,江面上轮船的变化,细细的打量,如打量一个人逐渐沉淀了阅历的眼神,往下撇的嘴角,面颊阴影里细小的皱纹,你一定能感觉到埃舍尔式的秩序的力量,那是天命般强大的力量。埃舍尔画中的流水是如此不可思议,却顺理成章地流回了三楼,那便是我回忆起做党委书记的父亲坐在渣打银行大班的宽大写字桌后的情形,还有他的同志们:陈毅坐在工部局总董办公桌前,李维中坐在赫德办公桌前。还有沙逊套房里讲鬼故事的年轻服务生们。《相对论》里的小人在迷宫里颠倒而理所当然地安然走着,坐着,在从另一个角度看起来悬空的桌上吃着正餐,这便是不同的人说到外滩,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和观察,其中包括了我和哈瑞特·萨金特,以及斯皮尔伯格和周而复,E·豪塞和茅盾的情形。

            然而,不论《相对论》中的小人们有怎样的感情和作为,作为上海人的外滩,它在经年的茫然和不安中,养成了自己的气质。当绝大多数西方的上海书籍七嘴八舌地抱怨上海时,当他们充满对比地形容着外滩漆黑的夜晚和席地而起的旋风,它们没有预料到外滩还有比埃舍尔的画更多彩多姿的矛盾与逻辑。它从一个十九世纪远东通商口岸城市的符号,默默成长为充满历史象征和未来寓意的上海人的外滩。

            看那张马可·锐波德(MARCREBOUD)1993年在外滩堤岸上拍摄的上海的良家妇女带着孩子散步的背影,她那骇人听闻的,紧裹在双腿上闪闪发光的紧身裤上,是一件装有夸张的垫肩的针织外套,她矜持地穿着它,端着肩膀,握着晚会用的礼服包,郑重其事地,捉襟见肘地,洋洋自得地走着,还习惯地穿着一双高跟鞋。她外套上的图案是外滩的天际线,天空处织着浪漫的大星星,星空下,汇丰银行的圆顶在她的腰部隐约可见。仔细看看她的背影吧,她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着的,有血有肉的,九十年代的外滩。

            虽然这只是个寻常上海太太的背影,但它已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上海仍旧活着,外滩仍旧在成长,它径自成长,而且奇特地保有它独特的个性。

            本文摘自《读者》2007第13期P30

              

        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陈染

            我所热爱的法兰西女作家尤瑟纳尔曾经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要学会准确估计自己与上帝的距离,是非要到四十岁不可。

            我想,理解这句话到不一定非得四十岁。

            很多时候,青春气宇轩昂得如同一尊惊叹号;或者如同烈日下的群马,轰隆隆跑过去,留下一片迷漫而壮烈的硝烟。

            很多时候,青春知觉醒着,智慧睡着。

            四十岁,你刚刚从沸腾喧哗.粗声粗气的青春大道拐向一个略显悄.低声细语的拐角路上,你内心的光驱刚刚被岁月贮存了丰沛的内涵。

            你的前方是万籁沉寂的开阔地,你如一条深潜的鱼,在堤岸河水里的清澈中默想一些事情,你的思绪贯穿了你周身所有的脉络,与你的经验浑然一体。此刻,太阳已带着问候滑下屋顶,黄昏在前方依然可以把你照亮,那是你的阅历为你秉烛。你可以听到秋天沉甸甸的小风在你的眼窝或者鼻翼的凹陷处栖息流连,与你亲密的交谈;你的头上是清凉绵软的云,液体一般流动;身旁时渐次变黑的树木,自由地浅吟低唱;昆虫和鸟类们在落叶枯草以及灌木中自得其乐地啼啭鸣啾。。。。。。

            安详的大自然的鼾声如同迷人的音响,初始你体味到你曾经向往的喧哗之路,不免显得稚嫩,不免显得浅薄,甚至有点荒唐,那不过是鼻子尖底下的一点繁华景致,那似乎不是目光深处的远方。你忽然觉得你的昨天已经消遁的如此遥远,你忽然发现此刻你的身上像秋天的空气一般,绚烂与凋敝并存,热烈与冷漠并存,敏觉与木纳并存。你洞悉身前身后浮光掠影的世界的能力,并不妨碍你陷入对于一株年代久远的向日葵的深深怀念。

            气定神闲,一门了不得的艺术!

            40岁,一生中多么奢侈的季节!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40岁生命就已凋谢,她依凭短暂生活本能活着,年轻是她唯一的通行证,她在浮华中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就像昙花无法不让自己成为昙花那样,过不上在自己的土壤中出被一些可供日后盛开的养分,当她红颜褪尽.香消玉殒之时,时光轻而易举就把她从人们的视线中掠走了,成为一株被人遗忘的干枝;另一种人,40岁生命刚刚开始,他埋葬并穿越了青春期特有的晦涩哲学的泥泞之路,再一次出生了,她脸孔上的风尘怎么也抵挡不住由她的内心和智慧滋养出来的坦然的光辉,那光辉是一种言辞,透露着她的内容,如同秋天的大地丰沃富饶、层林尽染,如同一个庞大的国家坦荡和巍然,就像苍老睿智、意薀悠远、即凄凉又温暖的尤瑟纳尔的脸,穿越穹隆和浮云,穿越历史和光阴,永远地向我们走来,击中我们年轻的心!她从不曾在光中衰老,她只曾在光中死去,她死的就像睡着一样,那颗深思疲倦的心脏仿佛只是小憩片刻就会重新年轻地搏动起来.......

            一个叫做阿特伍德的作家曾说,请问是谁挡住了风?

            我不禁自语,请问是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本文摘自《读者》2007第13期P39

              

        树的命运

        ●刘亮程

            树也是有命运,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前,新疆北疆准噶尔盆地基本是榆树、胡杨、沙枣树的世界。榆树的繁衍是风的杰作,常年的西北风把榆树种子播撒在天山北坡这片绿洲上。榆钱是飞碟状的,非常适合顺风飞行。沙枣树的种子就不行,沙枣只能靠鸟衔着播种。那时是榆树的世界。

            后来,因为大批的移民,北疆的榆树遭到毁灭性的砍伐。另一种树,杨树被人在砍倒榆树胡杨的土地上大片栽植。适合杨树生长的时代到来了。大概原因是杨树可以体现人的专制和意志,很听话地按人的意志去生长,它的整齐笔直迎合了那个时代的风格。榆树就不一样,它是一种不听话的树,人统治不了它。它的每个枝都乱长,每个叉都胡伸。即使人把它栽成行,过一两年它就会长得歪歪扭扭,就像没被人栽过一样。它不能体现那个时代人的意志,它倒霉了。那个年代完全不适合榆树生长。它能存活下几棵,留住种子,已经是万幸了。若是遇到另外一个时代,遍野的榆树会留下来。小榆树长大,大榆树长到老,老榆树一直的老下去,它们不会轻易死掉。但是榆树的命不好。它的好运气到头了。想想过去的那几千万年,准噶尔盆地,榆树枝挨枝叶拍叶,一直长到天边。那是我们没到来之前大地留出来长榆树的时间。好多榆树长成大材。那时候,大地深处是密密麻麻的榆树根,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榆树枝叶。一年四季的西北风里,天空飘着榆钱籽,榆钱撒遍整个大地。

            接下来是我们砍榆树的时间了。仅仅几十年,就砍光了。幸存的榆树长在人不要的荒滩野岭,勾着腰,匐着躯体,害怕被人发现似的。榆树肯定被人砍怕了。榆树有腿,早跑掉了。可是那些有腿的动物哪个跑掉了。

            现在我们知道老榆树的价值了,但已经剩下不多。在北疆,榆树留下的,只有一些和榆树有关的地名:一棵树。三棵树。五棵树。不会超过七棵树。这些树都是榆树。只有榆树,才会成为大地上的坐标点。

            好多年前,我去过乌苏县三棵树乡,原以为会看见三棵大榆树。连一棵大树都找不到,只看到一些小杨树。它们哪一棵也不配当三棵树中的一棵。问当地老人,说三棵大榆树早就没有了。以前就在乌伊公路边,过往车辆人马在树下歇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