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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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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书籍名:《百万碎片》    作者:詹姆斯·弗雷


                                    我两只手攥着网球。我清楚地知道,医生将在不使用麻药的情况下,给我做牙根开槽手术。我心跳的速度明显加快了,眼下我有预料,有担心,就是没有丝毫舒服的感觉。

            牙钻又开动了,打磨着我左门牙的边缘,这里的骨头又薄又脆,碎渣纷纷落下,很快就穿透了,打出了一个洞。就在打穿的那一刻,一股电流样的感觉传遍全身,一点不觉得疼,或者说只是感到一点点疼。但是,另外一种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我的眼前一片空白,几乎快窒息了。我紧闭双眼,咬紧牙关,下巴好像都要咬碎了。我两只手使足力气攥紧网球,把网球都捏扁了。我的指甲劈了,断了,开始流血。我蜷着脚尖,脚尖也他妈的不舒服;我弯曲双腿,双腿也他妈的难受;我绷紧身体,肚子上的肌肉好像绷裂了一样;我的肋骨好像也在塌陷,这种感觉也他妈的让我很痛苦;我手中的网球还在收缩,这种收缩也他妈的让我无法忍受;我的胳膊在结实的尼龙带的捆绑下挣扎着,厚实的尼龙带正在切割我的皮肉,这他妈的也折磨得我要死要活。我的脸火烧火燎,脖子上的血管好像要崩裂了一样。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正在溶化,这他妈的简直让我痛不欲生。我的嘴里有一个钻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正在他妈的溶化。我要窒息了,太痛苦了。

            第32节:每一个细胞都瘫痪了(9)

            牙钻被拿走了,一只真空吸管开始吸走牙根周围的坏死组织,痛苦一点也没有减轻。真空吸管停了下来,一个尖利的器械开始清理牙槽里剩余的坏死组织。痛苦一点也没有减轻。真空吸管在嘴里进进出出,与人工清理交替进行着。痛苦一点也没有减轻。只有把牙根部位清理干净,才能有助于顺利愈合。请快一点把这里清理干净了,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把这个鬼地方清理干净了。痛苦一点也没有减轻。

            我渐渐地进入到一种幻觉之中。感觉我与医生正在做的一切没有任何关系,我的胳膊不是自己的,我的腿不是自己的,我的胸不是自己的,我的脸不是自己的,我的牙不是自己的,我的身体不是自己的。一片空白,到处都是空白。剩下的只有痛苦,无边无际的痛苦。我想让自己回到现实中,回到由牙钻、真空吸管、医疗器械、棉花球、喷洒器、残渣、医生、护士、补牙所构成的真实世界中,但我却做不到。我的大脑仿佛被切成了两半。其中一半被带进了一个很可怕的世界,另一半却没有觉得那么可怕。我在这两个世界之间徘徊着,被空虚和痛苦慢慢地蚕食着。空虚和痛苦,空虚和痛苦,空虚和痛苦,没有尽头。

            我被牙钻尖厉的声音拽回到现实世界之中。我能感觉到,左边门牙已修补好,现在正准备修补右边那颗。牙钻碰到了我的牙齿,反反复复钻来钻去,要把它钻透,我能感觉得到。我就要窒息了,无法呼吸。我紧闭双眼,咬紧牙关,两手用力攥着网球。我身体内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因为剧痛的巨大压力,要崩溃了。如果真有上帝,我一定要唾他的脸,为何让我遭受这样的痛苦;如果真有魔鬼,我一定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它,以便让这一切早一点结束。假如冥冥之中真有一种力量在控制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我一定要告诉它,去你妈的命运吧,把它拿去当狗屎吧,把它拿去吧,拿得远远的。你这个混蛋!快点结束吧,快点结束吧,快点结束吧!

            真空吸管还在吸,各种器具还在来来去去,我默默地忍受着。牙槽内侧已清理干净,我默默地忍受着。牙槽里填充了新材料,牙根也被固定好,我默默地忍受着。粘合剂、蓝光和打磨器,粘合剂、蓝光和打磨器,我默默地忍受着。我是在明尼苏达州的某个地方,我是戒毒所的一个病人,我正在修补四颗被打碎的门牙,我被捆绑在椅子上,因为我不能使用麻药。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默默地忍受。

            我感觉水顺着牙齿流下,最后一些残渣流进了嗓子。棉花也从嘴里取了出来。我听到一些低沉的声音,水龙头打开了,柜子门开开关关的。我睁开眼,眼前闪着白光,什么都看不清。无影灯还开着。好像有人走了过去,灯关了。有人从我旁边拿走了一些东西,又拿过来一些东西。我听到尼龙带子的搭扣解开了,带子松开了,《大象巴芭》滑了下来,我的身体可以自由地、随心所欲地活动了。我打了一个寒颤,接着就哆嗦起来了。我想坐起来,结果根本做不到;我想抬起头来,结果也做不到;我想睁眼看一看,结果什么都看不清。我浑身发冷,而且越来越冷,哆嗦得也越来越厉害。我还在紧紧地抓住网球,但是痛苦丝毫没有减轻。

            有人过来拿走了我身上的毯子。毯子很暖和,但这反而让我心里一阵阵恶心,我无法阻止它,它是如此的轻而易举,势不可挡。不过,我的胃不那么胀满了,肺部和整个躯体也都松驰下来,但眼睛还是看不清东西。眼前红红的一片,它弥漫着,弥漫着,弥漫着;红红的,红红的,红红的,整个毯子,整个椅子,整个地板,还有我自己,都被红色所覆盖。我放下网球,试图举手擦擦脸,但我的双手在颤抖,我的脸在颤抖,我的手根本无法对准自己的脸。双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

            “把毯子给我,再给我一点儿水。”

            我躺靠在椅子上。

            “你没事吧,詹姆斯?”

            我呻吟着。

            “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我继续呻吟着,点点头。

            第33节:每一个细胞都瘫痪了(10)

            “你应该赶紧去医院,我去叫救护车。”

            我不想去医院。于是我使足了全身力气坐起来,强睁眼睛,史蒂文斯正站在我面前。

            “我不去医院。”

            “你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我们这里没有条件为你做这些检查。”

            “椅子。”

            “你说什么?”

            “把椅子放低一点儿。”

            史蒂文斯放低了椅子,我的双脚能够着地了。我浑身发冷,不住地哆嗦,上上下下哪儿都不舒服。我厌倦了医生,护士,椅子,检查,无影灯,医疗器械,整洁的屋子,消毒池,流着血的治疗器。我不想去医院。我曾经独自应对各种病痛,我现在也能独自应对它。

            “叫汉克过来,送我回戒瘾中心。”

            “你需要请医生检查一下。”

            “我没事。”

            “如果你一定要走,这将违反我的劝告。”

            “我知道。”

            我挣扎着从椅子上站起来。腿上的肌肉一阵抽搐,身子跟着摇晃起来。我慢慢向前挪了一小步,站住了。我把毯子扔到地上,又往前挪了一小步。

            “你行吗?”

            “行。”

            “需要帮助吗?”
            “不。”

            我的眼睛渐渐能看清楚了。胃里也舒服了许多。但我仍在哆嗦,浑身发冷、难受。但无论如何,我终于离开了那把可恶的椅子,这让我心里好受了许多。我看着不远处的门。我如果能够走到门口,就有可能离开这儿。我想快点儿离开这儿。

            我又往前走了一步,颤颤巍巍,接着又走了一步。

            接近门口时,我停住了,我的右边有一面镜子。我朝那儿瞟了一眼,这一瞥让我看到了自己的模样。我苍白得如同粉笔一般,我的脸庞惨不忍睹,嘴巴四周满是结痂的血渍,下唇一些缝合线突出在外,眼睛充血,鼻梁上缠满了绷带,整个人形容枯槁皮肉松弛。身上穿的白T恤到处是板结的棕色、红色呕吐物,棕褐色的裤子上也是一样。我瞧上去整个他妈的一堆垃圾。我转向史蒂文斯医生和护士,护士随之看着一旁,医生没有回避我,我慢慢地说。

            “谢谢你帮我。”

            “不用谢,这是我该做的。”

            “我知道,可你今天为我做的早超出了你的义务,真的谢谢你。”

            史蒂文斯医生笑笑。

            “不客气。”

            我也对他笑了笑。这是我补好牙后第一次张嘴笑。这种感觉让我很欣喜,于是把嘴咧得更大了。史蒂文斯也笑了,他走过来,伸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我。我们两个人刚刚一起走过一段可怕的经历。尽管我的处境可能更糟,但我知道,他也不比我轻松多少。这一拥抱,是我们彼此内心的共鸣,它来自于刚才那一段可怕的经历,也正因为这经历而显得更强烈、更难忘。我知道他肯定会记住这一时刻,但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记住。我抽出身来。

            “再次感谢你。”

            “好好照顾自己。”

            “我会的。”

            我转过身慢慢走了,没有再回头。这是我的一个弱点,但也是我的一贯做法。永不回头,永远不。

            我扶着楼梯慢慢向下走。每一步都很吃力,每一步都痛苦不堪。我的脸随着心跳而颤动,但心跳已不像刚才那样有力、稳健。它时快时慢,时强时弱,我的面部和左臂也随着这一节奏而颤动着。它还在努力坚持着,但已坚持不了太长时间了,我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我走到门口,用手推开门,慢慢走出去,进了候诊室。汉克正坐在椅子上跟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聊天。他们俩同时抬起头来,老妇人禁不住发出一声惊叹。汉克迅速站起身朝我走来,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否则我马上就会摔倒在地。

            “上帝啊!”

            “快带我离开这儿。”

            “你怎么样?”

            “快不行了。”

            “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