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终于,她动笔写下了:“有才有德的夫君!
你无才无德的妻子,向你殷勤问讯,
谨祝你康强无恙!其次,望你能俯允:
只要你还想见见我,那么,我的亲人,
请务必急速登程,回家来将我探问;
我在此向你致意——在家里,满腹悲辛;
我的话寥寥无几,我的苦绵绵不尽。”
于是她折起这一页载满悲思的信纸,
她的切实的苦难,写得不十分切实。
柯拉廷凭着这短简,会知道她有伤心事,
可是他无从知道事情是何种性质;
这件惨祸的真相,她不敢向他揭示,
因她还未用赤血来表明自己的无疵,
怕他也许会猜想:这是她淫邪的过失。
悲苦的心情和精力,如今她有意储积,
等他来听她诉说时,她才肯宣泄无遗;
那时,她可以借助于眼泪、呻吟和叹息,
来涂饰自身的羞辱,来澄清世人的猜疑。
如今她小心翼翼,将这一污垢回避,
不愿用絮烦的言语,给书信染上污迹,
直到她能用行动有力地配合言语。
看到悲惨的景象,比听人讲它更难过:
因为我们的眼睛,瞧见了苦难的始末,
等到事过之后,由眼睛传达给耳朵,
这时,各个感官,都分担了一份负荷,
所以耳朵听到的,只能是一部分灾厄。
深深海峡的声响,比浅浅河滩的微弱,
言语的风儿一吹动,悲哀的潮水就退落。
她的信已经封好,封皮上大书特书:
“火速送到阿狄亚,面呈我的夫主”;
信差在一旁伫候,她把信匆匆交付,
催促这闷闷的仆人赶快动身上路,
要他像北风怒卷时落伍的飞雁般快速。
比迅疾还要迅疾,她还认为是慢步:
极端的灾难逼出了这种极端的态度。
这个淳朴的仆人,向主妇俯首鞠躬,
两眼向她注视着,两颊泛出了红晕,
他把那封信接过,也没有答应一声,
便以羞怯的窘态,急急忙忙动了身。
而那些心怀鬼胎、疑神疑鬼的人们
猜想每一只眼睛都窥见他们的隐情;
鲁克丽丝只当他为她的丑事而脸红。
好一条憨直汉子!上帝看得分明:
他只是缺少点勇气,缺少点冒险精神。
这些无邪的生灵,具有真诚的品性,
他们用行动来说话,不像另外一些人
满口答应快快做,实际却慢慢腾腾。
这仆人简直就是往昔时代的标本,
只会用忠厚的神情,不会用言语来保证。
他心底激发的敬意,激发了她的猜疑,
两朵赤红的火焰,在彼此脸颊上燃起;
她猜他脸红的原因,是知道了塔昆的罪戾,
便跟他一起脸红了,望着他,注目不移;
她那眈眈的目光,使得他更为诧异;
涨满他两颊的血液,她看得愈是清晰,
她也就愈益相信:他察见了她的污迹。
她寻思:要等他回来,还得很久很久——
这个忠顺的家人,只不过刚刚才走。
漫长可厌的时光,她实在难于忍受,
哭泣、呻吟和叹息,腻味了,倒人胃口;
悲叹累乏了悲叹,怨尤拖垮了怨尤;
于是,她停止倾诉,不再絮絮不休,
琢磨用什么新样式,来宣泄满腹哀愁。
后来,她终于想起:房里挂着一幅画,
精妙逼真地画着普里阿摩斯的特洛亚:(38)
城外,来势汹汹的,是希腊大军的兵马,
为了海伦的遇劫,来将特洛亚讨伐;
高耸入云的伊利昂,怕要遭铁蹄践踏;(39)
瞧这些宫阙城堡,都画得壮美高大,
仿佛旷远的穹苍,要俯身吻这些楼塔。
成百上千的形象,都画得悲苦动人,
艺术凌驾于造化,造出无生命的生命:
一滴滴干枯的颜料,仿佛是珠泪淋淋,
为了惨死的丈夫,从妻子眼中外涌;
看画笔巧夺天工:鲜血还热气腾腾;
垂死者暗淡的眼睛,闪烁着灰白的光影,
好似渐熄的炭火,在漫漫长夜里燃尽。
那边你们能看到:正在操作的工兵
流着污垢的汗水,浑身沾满了灰尘;
而从特洛亚岗楼上,透过射击的洞孔,
活灵活现地露出人们的一只只眼睛,
闷闷不乐地盯着逼临城下的希腊人;
这幅奇妙的作品,竟这样精巧传神:
从那些遥远的眼睛里,能看出悲痛之情。
你们还可以看到:那些显赫的将领,
一个个脸上现出威严优雅的神情;
年轻武士的身姿,显得矫捷而灵敏;
画家还在人群里,错落地画上几名
面如土色的村夫,战兢兢举步前进;
这些胆小的可怜虫,也画得意态如生,
画面上简直看得见:他们正颤抖不停。
再看他画的这两位:埃阿斯,尤利西斯,(40)
他摹写人像的技艺,又是何等的精致!
两人各自的面容,表露了各自的心思,
他们的外貌真切地揭示出他们的气质:
你看埃阿斯眼中,转动着躁怒和固执;
而巧黠的尤利西斯那温文尔雅的瞥视
透露着深思熟虑,和从容含笑的自制。
还有严肃的涅斯托,正站在那儿讲演,(41)
看来像是在激励希腊士兵去作战;
瞧他做出的手势,是那样稳重庄严,
抓住了众人的心神,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他侃侃而谈的时候,皓白如银的须髯
仿佛在上下抖动;一开一合的唇边
逸出了回旋的气息,袅袅飘入空间。
他周围密集的人群,张着嘴仔细倾听,
好像要一口吞下他那些谆谆的教训;
众人共同聆听着,但各有不同的表情,
恍若鲛人的歌声,将他们耳膜勾引;
听众有的高,有的矮,画得格外精心;
后面还有许多人,几乎遮没了头顶,
只想跳得更高些,似乎听得出了神。
凭靠着这厮脑袋的,却是那厮的上肢;
他身边别人的耳朵,挡住了他的鼻子;
这一个被挤得后退,气冲冲面红耳赤;
那一个压得不透气,恶狠狠诅咒呼叱;
他们以暴躁的心情,做着暴躁的姿势;
看来,要不是害怕听漏涅斯托的言词,
彼此间就会挥动忿怒的刀剑来争执。
画面上有些场景,显示了画家的想象;
虚拟假托的手法,运用得自然得当:
代表阿喀琉斯的,是他挺立的矛枪,(42)
牢执在披甲的手里;他本人,隐没在后方,
谁也无法看到他——除非用心智的眼光;
一手,一足,一头,一腿,或一张脸庞,
靠了想象的翼助,能代表完整的人像。
当骁勇过人的赫克托——众望所归的英雄(43)
出城迎敌的时候,特洛亚年迈的妇人
都登上被围的城头,望见她们的儿孙
挥动明晃晃的刀枪,也为之开颜振奋;
用这种罕见的举止,她们送英雄上阵,(44)
在豪情喜气之中,透露了忧愁惊恐,
恰如雪亮的器物,沾上了一抹锈痕。
从达丹海滨的战场,流出殷红的血川,
流向西摩伊斯河芦苇纷披的岸边;(45)
河水仿佛也有意模拟人们的激战,
涌起了层层怒涛,像军队汹汹来犯,
冲撞残损的河堤,然后向河心退还,
遇见了更大的狂澜,它们就汇成一片,
把飞溅的银沫射向西摩伊斯河两岸。
鲁克丽丝向这幅精美的巨画走近,
想看看有谁的脸上,汇聚着一切悲辛。
她见到许多面孔,都有忧患的留痕,
可是都未能包容所有的哀愁和不幸;
直到瞥见了赫卡柏,伤心绝望的老妇人,(46)
向她丈夫的伤口,愕视着,目不转睛——
他倒在皮洛斯脚下,热血汩汩地流涌。(47)
画家在她的形象中,剖析入微地描写
时序的摧残,忧患的折磨,姿容的衰谢;
她的双颊变了样,布满皱纹和皲裂,
昔日风韵的余影,早已悄然告别;
一根根脉管萎缩了,蓝血变成了黑血,(48)
哺育脉管的源泉,也已渐渐枯竭;
一具僵死的躯壳,把生命禁锢阻绝。
鲁克丽丝的目光,在这画像上留停,
以她的悲戚来投合这位老妪的哀痛;
这老妪具有一切,来回答她的探问,
只缺少呼号和恶语,诅咒凶暴的敌人;
画家并不是神灵,不能赋予她声音;
鲁克丽丝抱怨说,这画家待她不公允:
给了她这么多苦难,不给她舌头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