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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穷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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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节 2

书籍名:《水穷处》    作者:张执浩


                                            几年前,我买下了这套精装修的房子用于办公,它位于本市最醒目的商业大厦之一——江天富豪写字楼——的第23层。事实上,这里也是我主要的生活区,将近三百平米的面积被我隔成了工作和休闲两个相对独立的区域,工作区被电脑写字台分割为一个个规则的方格子,员工们秩序井然地坐在这些四方形的格子间,各司其职;生活区呢,则由颜色夸张的布艺沙发、弹簧床垫和羊毛地毯、壁挂所组成,这些都是我从各处搜罗来的,有的是托朋友从外地买回来的,我将它们不规则地摆放或悬挂起来,慵懒、随意,富于浓郁的消闲气息。一天之中,我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我很少下楼,除非有人拿着支票在下面某个地方等我,哈,当然,这样的好事不会常有。公司的业务主要来自一些固定的老顾客,每年我都能从他们那里拿到一定数额的订单,以此维持公司的正常运转。渐渐地,我成了一个被高处宠坏的懒汉,一个自我囚禁者,一个“天堂看门人”——这是朋友们对我戏谑的称呼。每天早晨一觉醒来,我就会含着甜津津的牙刷,身不由己地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用食指撩开百叶窗的那三张叶片(因为总是习惯性地拨拉那几片,它们的颜色看上去要比其他叶片略深,而且有些变形了),眺望城市睡眼惺忪的表情,杂乱而有序的楼房,以及从楼道之间腾涌出来的雾霭和尘埃,被一阵狂风吹往空中的塑料袋,越来越嘈杂的马达声……我喜欢这样眯着眼睛打量这个有身无形的巨人,它的确像个无头无脸的庞然大物,我们看见的不过是它身体的皱纹,衣带上的褶子,听见的也不过是它的哈欠声、喷嚏或咳嗽,而手之所触也不过是它极度臃肿肥厚的皮肉,如同盲人摸象。三十多年的人生经验告诉我,当你被迫与这样一个巨人遭遇时,你应该尽可能的表现得谨慎和谦卑一些,以免被它捏为齑粉。

        最近一段时间,我却一反常态,每天都要下楼了。下班后也不再在酒吧、茶楼或其他娱乐场所逗留。一落地,就大步流星地直奔停车场,驾上我的“奥迪A4”匆匆往家里赶。与那些十分规矩的好男人一样,我越来越像个称职的丈夫了。回到家,我就进厨房忙碌起来,首先检查冰箱,如果食物充裕,就亲自动手烧几样拿手菜;如果冰箱是空的且时间也来得及,我就会去一趟隔壁的家乐福超市,买些罐头、蔬菜和鲜牛奶,抢在杨芬按响门铃前,做出几盘简易又美味的菜,摆放在雅致的乌柏木餐桌上。

        杨芬是我的妻子,市实验中学的语文老师,兼高一年级的班主任,她课上得好,曾多次被学校推荐参加全市语文教学观摩,并获奖,本地晨报不久前还做过关于她教学成果的整版专访。我们已经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九年零四个月,前三年甜蜜、快乐,近些年愁闷、悒郁,其间的转折缘于婚后第四年发生的一场事故:那年初春,她感觉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结果被查出子宫里面长了几个良性肿瘤。本来这病是可以通过吃药来进行治疗的,但杨芬要子心切,不想因此耽搁了生育的最佳年龄,她坚持要去做手术,哪知道不负责任的医生居然“不小心”切掉了她的子宫,从此丧失了生育能力。

        经此打击,我们都几乎精神崩溃。杨芬在得知自己今后再也无法生育后,一次次寻死觅活,我则在一边仔细照顾,含泪为她宽怀。我对她说,其实我一点都不稀罕小孩,即便他(她)是个天使,也觉得是个累赘。我言不由衷地说着类似的谎话,发誓,赌咒,天花乱坠,口是心非……直到这么一天,杨芬说了这么一句话:

        “张望,我们还是离婚吧,你这个人太虚伪了。”

        虚伪?离婚?我有些不解地愣住了,咬着下唇,尽量不动怒火。

        杨芬提出和我离婚,我当然不会答应,老实说,我还是爱她的,尽管爱的激情已经消逝殆尽,但爱的惯性依然还在我们之间延续。在我看来,爱到最后就是一种习惯。再说,她为我、为这个家作出的牺牲实在太大了,我可不愿意做不仁不义的小人,被人在背后戳脊椎骨。杨芬说这样对我们家不公平,她还拿出我那位不久前才去世的母亲的临终遗言来说事儿,“我不能给你们张家延续香火,你母亲若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宁的。”

        我出生在中原地区的一个“琴瑟世家”。我父亲自幼跟随他父亲学习琴艺,二十来岁就成了中原琴派的代表人之一。他一生与古琴为伍,不谙俗世,生性高洁,也因此在*革时期饱受磨难。我母亲其实是个乡野女子,她和父亲的相识相爱极具传奇色彩,父亲总说等自己老了一定要将他们的故事写成小说,当然,直到母亲病故身亡,他也没有能力将这个计划付诸现实。相传,父亲十九岁那年遵从父命前往林区选购琴木,在一户农家遇见了我母亲,两人一见钟情。回来后他终日郁郁寡欢,在爷爷的逼问之下,父亲才道出了原委。不久,父子俩再次跋山涉水来到那户农家,爷爷也一眼相中了眼前这个聪明伶俐的女孩,于是将她带回家,收为女徒。等到两人到了合适的年龄,便促成了这桩婚事。照理说,我的家人应该都是很开通的性情中人吧,可他们在对待哥哥和我的前途及婚姻的事情上显得极其保守。首先,他们要求年长我五岁的哥哥学琴,但哥哥最大的梦想是成为军人,父母坚决不同意,逼他习琴,最后导致哥哥不惜以自残的方式相抗:我们家的古琴都是自己制作的,屋子里随处可见刨子、凿子、锯子和斧头什么的,一次,哥哥趁帮助父亲干活的机会,用斧头剁下了两截右手指头。在一声“哎呀”的惨叫之后,哥哥换回了给自己前途做主的机会,父母再也没有强迫他习琴,可是他也没有能够如愿成为一名军人,而是进家具厂当了一名木匠。直到后来改革开放以后,哥哥才凭借自己精良的手艺成了一家家具厂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