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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穷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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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节 4

书籍名:《水穷处》    作者:张执浩


                                            但我知道,她从来没有死过心。她的办公桌抽屉里塞满了收集到的各个年龄段的孩子的图片,有些是从杂志画报上剪裁下来的,更多的是从网上直接下载的。

        她把它们按年龄顺序编订好,制作成了一本本精美的剪报画册,在课外之余拿出来翻阅。

        那是一个隐秘的世界,一座无人知晓的人间天堂,灿烂的阳光照耀着五颜六色的童年,天空永远是那么蓝,草地永远是那么绿。

        杨芬把孩子们的欢笑声关闭在这个逼仄幽暗的抽屉里,当她小心拉开抽屉时,内心就变成了一座波光荡漾的蓄水池。

        我还知道,杨芬之所以回家这么晚,是因为她要在学校与那些被她私下

        “供养”着的孩子们多待片刻。她从不把那些图片带回家,她渐渐爱上了这种隐秘的生活,并深深地陶醉其中。

        有好几次,已经很晚了,杨芬还没有回家,我去学校找她,她却不在,那个收发室的门卫老头告诉我说,

        “杨老师去幼儿园接孩子去了。”我就知道,她去了那种场所;我就知道,她的魂已经脱了窍,再也没有办法能找回来了。

        我们就这样捱着,撑着,一天天滑了过来,像脚底装上了滑轮,一晃就窜进了冗长、乏味的中年期(没有小孩,家里缺少笑声,

        “中年”被大大提前了)。尽管由于没有生育的拖累,也不必担心被琐碎的日常生活划伤皮肉,杨芬看上去还很年轻,她的小腹没有同龄女人那种多余的脂肪和赘肉,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皱纹,可是,当她在不经意之间发出的那一声声长吁短叹时,她内心里的那个窟窿还是暴露无遗,那个北风呼啸的窟窿,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风洞,唯一的光亮来自那些路过她脑海里的瞬间的幻觉:作为一个没有生育过孩子的母亲,她用另外一种方式把自己纳入到了

        “母亲”的行列。当她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或床头上,满怀深情地凝望

        “花生”时,当她把柔韧的手指插进

        “花生”轻柔、潮湿又灼热的唇齿之间时,当她紧紧搂抱着

        “花生”、并将脸埋进那蓬松的散发着洗发水与动物特有气息的毛发里时,她的神情是那样专注,目光是那样迷离,笑容是那样满足。

        我一再提醒她,不要和狗相处得过于亲密,以防狗身上的寄生虫带来病菌,但杨芬的回答总是干脆而果决:“不就是担心流产么?一个连子宫都被切除了的女人还会担心这个吗?笑话!”我无言以对。

        我开始担心起杨芬的精神状况来,我利用节假日开车带她出门转悠散心,陪她逛街,购物。

        然而,我的各种努力都收效甚微。不管身在何处,杨芬只要看到小孩就会心跳加快,呼吸急促,脸也胀得通红,像一个准备行窃却不慎露出了马脚的小偷。

        只见她尴尬地站在马路旁,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她的样子真让我难受。

        时日一久,我不得不重新考虑杨芬提出的那个领养小孩的方案来。大概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吧,我们听说第三人民医院有弃婴可以领养,就再一次动了这个的心思。

        我托朋友的朋友找到妇产科的一位大夫,礼物也送了,电话也留下了,只等遇见一个合适的婴儿就抱过来。

        那段时间杨芬显得异常激动,每天都要去夜市买婴儿用品,从尿不湿到纯棉内衣,她一包一包地往家里搬运,只差婴儿床没有买了。

        事先,我们商量过了,小孩过来以后先与杨芬睡,等培养出一段感情后再让他(她)睡自己的婴儿床。

        我答应她买张漂亮舒适的婴儿床,至于将这张小床放在什么位置,是与我们的大床并置,还是放在脚头,杨芬都比划过许多次,并用粉色笔作了标识。

        半夜三更她突然醒来,怔怔地凝望着那个粉笔画的床位,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她不断征询我的意见:“是要男孩还是女孩呢?”

        “男女都一样,”我打了个哈欠,回答道。

        “你是不是不情愿啊?”她摇晃着我的肩膀,沉浸在几乎就要伸手可及的幸福里。

        我哼哈几声,搪塞道,

        “说什么哪,哈,不要猜疑,只要你情愿就好。”

        “这说明你还是不情愿,”她生气地扭过头去,背朝衣橱嘟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