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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书籍名:《玻璃社区》    作者:邱华栋


                                    当然,她偶尔是会回来的,我在夜晚文思枯竭、散步经由他们家时,就会突如其来地听到他们做爱的声响,那声音是如此激情澎湃;他就像在疯狂地弹着钢琴,而她则像是在唱另一出歌剧。于是我就小声干咳两声,赶紧顺绿茵小道溜走了。

            黄声远外表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作曲家,他身材修长,有一双白皙而又修长的手,说话速度并不快,神情有些腼腆。他有一条不大不小十分聪明的狗,在清晨他会带着它一起跑步,那条狗就是一条懂音乐的狗,音乐狗。这狗已经跟了他十年了,耳濡目染,当然也能听懂音乐了。有一次下午我碰到他,被他邀请到他的房间里喝茶,那条音乐狗就给我表演了它的绝技:它一双后腿站在椅子上,然后它用两条前腿弹奏钢琴,能够弹出一曲中速的“祝你生日快乐”来。这对一条狗来说的确是不简单的事,人们常说狗是人类的朋友,但它能弄明白人类的精神技术之一的音乐,也是让人吃惊的事。

            “它也有它自己的喜好,比如它喜欢听莫扎特,但是它一听到巴赫和瓦格纳,就会烦躁不安,以至于后来就狂吠起来了。它的鉴赏力相当高,它跟了我十年,已经耳熟能详地听出贝多芬、海顿、勃拉姆斯、亨德尔、舒曼、柴科夫斯基、门德尔松、德沃夏克、马勒、李斯特、普罗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维高、施特劳斯、柏辽兹等近百个西方音乐大师们的作品,而且能够和我一样欣赏这些音乐家的长处,评判这些音乐家的短处。比如它对巴托克的一些不和谐音特别敏感,会以打喷嚏来表示烦恼,而听到音调悦耳、旋律优美的柴科夫斯基的音乐时,它会在地毯上转圈子。”黄声远看着他心爱的音乐狗弹钢琴时骄傲地对我说。

            音乐狗看上去是一条很一般的狗,黑褐色的皮毛,看人的目光倒很友善。“为什么狗能懂音乐?”我问作曲家。

            “狗也有七情六欲啊,所以它当然能听得懂充满了感情的音乐。”

            “那还是因为你调教得好,要是我养一条狗,那它肯定除了会咬人,不会干别的。”我们哈哈笑了起来。

            但是谁都知道作曲家在中国所得的报酬并不高,与他们付出的劳动与智慧简直不成正比,就像黄声远,他买这套一百七十平方米的带有一个半地下的地下室的房子要花八十万元钱,显然这笔钱他是不能从做交响乐和歌剧方面的工作挣够。几年前有一次我碰见他,他一反平日的腼腆,大发雷霆了。因为首都音乐厅策划了一台屈原作品演唱会,他为《离骚》写了一首没有一句歌词的曲子,索要报酬八千元——原因是有人写一首叫《我的心像雨又像雾》的流行歌曲就得了八千元报酬,但是音乐厅策划人直接告诉他:“严肃音乐的市场要靠自己慢慢来打开,你的《离骚》市场价就值八百元。”

            于是他就只拿到了八百元,为此他十分气愤。我想这几年每一个严肃音乐家都遇到过类似的情况,他们中能闯荡的早已到欧美去了,并用多年时间和自己的才情打下了一片天地,而留在国内的除了猫在乐团里和音乐学院里教书,没有太大的用武之地。而黄声远当年也号称音乐学院“五大才子”之一,其余四大才子都出国混了,在国际上也混得人五人六,只有他在交响乐团青灯黄影,在写一些基本上无法排演——因为乐团没有钱——的交响乐和其他高雅严肃音乐,平日里家庭开支的大头,都要靠他的在欧美大陆唱歌的妻子寄回来的钱,我猜这一点一直很让他苦恼。

            因此有一天,他下决心用“三喜”的笔名写起了通俗音乐,因为他为此付出的劳动只相当于写严肃音乐的十分之一,但得到的报酬却是其十倍。这是何乐而不为的事啊。这是另一个朋友给我讲的这些。有一天,一个从四川来北京打天下的年轻女歌手托人找到了他,想让他作词作曲写一首主打歌,她可以付费一万元,他灵机一动,只用了一个上午,就写出了后来红遍大江南北的《红颜》,从此以后一下子就收不住手了,活儿也越做越多、越做越大。比如每年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总会有歌星演唱他写的歌,大牌导演也找他合作过,我在他家门口的停车位上常碰见来找他的一批我认识的第六代导演,来请他写电影主题歌。此外,他还写过公益广告歌曲、企业主题歌、学校校歌、运动会开幕歌、电视剧主题歌、广告词和其他五花八门,但报酬很高的通俗作品,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人物,而他写这些过去在他看来都是垃圾的东西时所用的笔名就是“三喜”。这个充满了喜庆气息的笔名让他招财进宝,很快,他就在这个社区买下了一套房子,然后,我们成了邻居。

            我想即使他成了一个著名的通俗音乐的走红写手,在他的内心深处仍旧有着某种冲突,至少是两个名字如黄声远和“三喜”之间的冲突,但我从他的表面很难看出这一点。他家里经常是高朋满座,娱乐圈的大腕我经常在他家碰到,他们都有求于“三喜”,从而使他们更成功。但是在那样的场合中,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来客们和主人人人神采飞扬,谈笑风生,而他家的那条音乐狗则显得十分落寞,有些郁郁寡欢地待在一边,不时发出低声的呜咽,有时候则识趣地趴在屋角的放盆景的大方凳下面,时而百无聊赖地睁开一只眼看一看,时而又闭上眼睛养神。

            我猜它可能不喜欢这些访客,不光是不喜欢他们身上的各种香水味儿,还不喜欢他们带来的某种感觉和气氛。因为这是一条通灵性的音乐狗,它当然很高雅,品位不低,因此它知道他们要它的主人做什么,所以它才如此无精打采。

            我猜想过去作曲家黄声远和他的这条音乐狗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生活默契和习惯,他的伴侣甚至算得上是这条狗而不是他的女高音歌唱家妻子,它绝对是他最忠实的倾听者和相伴者。

            当后来黄声远开始写那些大受欢迎的通俗音乐后,对它的耳朵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考验?看着它落寞的样子,我似乎有了一点答案。

            我可能甚至低估了这条狗的品位,因为后来发生的事证明了这条音乐狗试图要改变黄声远的生活,它想让他再回到他们过去的生活当中去,那是一个真正充满了音乐的生活,有点儿封闭,但却是一个丰富的天籁天堂。可黄声远已经在另一条道上走了很远了,这条音乐狗能把他拉回来吗?

            黄声远告诉我,后来他用“三喜”的笔名写通俗音乐的时候,他的音乐狗就开始有些萎靡不振了,即使因收入大增,他给它买的狗粮档次大为提高,几乎全是从日本和法国进口的精致狗粮,它也无动于衷,一点也没有表示出高兴的意思来。看来对它来说,精神生活已经是最重要的,要比物质生活的享受重要得多了。这对一条狗来说,它的境界是不是显得太高了些?“不是,”黄声远后来辩解说,“每当我一边弹钢琴一边作通俗音乐的时候,它的表情就显得相当痛苦,再也没有了我给它听音乐大师的作品时的兴奋和沉醉。狗的表情同样是非常丰富的,尤其是我的这条音乐狗,它的表情相当丰富。也就是说,它听我写严肃音乐和通俗音乐时会有相当不同的表示,我搬到这个社区以后,它就越变越凶了。后来还咬了几个人,包括电视剧《风花雪月》的那个制片人,于是有一天我狠狠地揍了它一顿。”

            “你把你心爱的音乐狗打了一顿?”

            “对,我就像打一个人一样用拳头打它的脸,我一拳拳打在它的脸上,它只是呜咽着,嘴流出了血。从那以后它就再没去咬人了。但它显得很悲伤,它看我的眼神有一点儿悲悯,真的,它看我的眼神仿佛我已经彻底地堕落了。”

            “一条狗能用内容这么丰富的眼神看人?”我不太相信但饶有兴趣地问他。

            “就是这样,我的这条狗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它对我来说已不只是一条狗了。”

            “那它是什么?”

            “是人,是我的兄弟。”

            “你这样说太夸张了,”我盯着他看,“它后来让你‘自暴自弃’了?”

            “不,有一天,当我带着它去听了一场音乐会之后,它又发生了变化,它再次试图改变我了。”

            那是他带着它去听一场他的校友谭盾回国在北京演出的音乐会,他像过去听音乐会一样也为它买了一张票,为此他不得不向检票的中山音乐堂的工作人员解释了好久,他们才同意让它进去了。每次他带它去听一场严肃的音乐会时他都会给它再弄一张票。这是谭盾的一部代表作,里面有很多不规则的东西,还夹杂着很多湘楚文化的怪声,在整个演出过程中,他的这条音乐狗显得特别激动,仿佛它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令人激动的音乐。它后腿蹲着,前腿直立着,双眼充满着一种渴盼,时而低声咆哮,时而小声呜咽,时而微摇着脑袋,那是它听懂了音乐后所做的各种反应。“如果谭盾在场,他一定会因为一个不同于人类的异类能听懂他的音乐而感到兴奋的,”他后来告诉我,“它那天回来以后极其愉悦,一晚上都没有睡好,第二天早晨我带它出去,它都不想去,而是跳到我的钢琴跟前,自己弹了一段‘波莱罗舞曲’,表示我应该坐下来作好曲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