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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书籍名:《玻璃社区》    作者:邱华栋


                                    还有一个坏消息传来,说是市政府已征用了他的马场所在的公园,决定把它完全建成绿地和森林防护地区,以抵御沙尘暴,他的租约要废止了,他的马场怎么办?

            “你的马场怎么办?”

            “它会很快不存在的。”

            “马呢?”

            “卖掉吧。留下几匹好的,我要做几件装置艺术作品,去参加巴西圣保罗艺术双年展。然后,我可能要留在那里了。”

            “你要留在巴西?!”我感到很吃惊,“你还有两个儿子呢。”

            “我母亲去世了,这使我又想过另一种生活了,而巴西是我的神往之地。我去过一次,我喜欢那里的女人。她们平时穿裤子我看都不用系皮带——腰非常细,可到了臀部,一下子就变大了,线条简直太夸张了。我喜欢巴西女人,我会和一个巴西女人生活在一起的。”

            “是啊,巴西女人是黑人、印第安人、白人、葡萄牙人混血好多代这才形成的,巴西女人——”我十分羡慕他。

            但是要他拆掉他的马场,卖掉他心爱的马,这是令他难过的事。他最终很快地卖掉了一匹,然后,他用剩下的几匹他最喜欢的马,做了几件令人震惊的作品。

            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做他的装置作品。这个作品他一共用了整整四匹马,四匹他平时最心爱的马。在做那个装置作品之前,他的心情特别复杂,和我说了许多话,后来突然哭了起来。

            “嗨,”我说,“你为什么要哭呢,摇滚歌手?”

            “我要把那四匹最好的马杀了,才能做成我的装置作品。”

            “不杀它们不行吗?”

            “必须得杀。”

            “那就没办法了。反正你也没马场了,你就杀吧。”

            “我杀,我会杀的。”他哭得泣不成声。他要杀他的兄弟和孩子了,他当然会哭得泣不成声。

            他的有关马的装置作品是极其令人震惊的,那几天,他和他的马说了很多话。我很关心他的这些作品,就常去看他,在一个摄影大棚当中,他租用了那里,准备做他的作品了。

            但是临到杀马的时候,我的心还是被揪紧了,我受不了马临死时的嘶鸣。它们也一定知道它们的命运,所以它们也会流泪。我离开了那里很远还可以听见里面的马在嘶鸣。

            几天后,他做成了他的作品,叫我还有其他的很多艺术家去看。我们都给镇住了。他的确用四匹马,整整四匹马做成了他的作品。

            ——一件是用切割机把一匹马一片片剖开,每片有二点三厘米厚,然后把它们拉开,这样一匹马的身长比原来扩大了三倍,变成了像是某种恐龙一样的东西,在巨大的玻璃缸中站着。

            ——另一件是整匹死马被吊在了半空。它悲哀地垂着头。它已经死了。

            ——第三件作品是将整匹马一劈两半,然后把它们展开在玻璃缸中。

            ——第四件作品是用黄铜把整匹马包裹了起来,身上钉满铜钉,它的身后还拉着一辆战车,战车是仿秦始皇兵马俑的。

            他就是这样把他心爱的马做成了装置作品。他不再会和它们说话了,因为他把它们都杀了。

            后来温铁军把他的作品运到了巴西,获得了那一个巴西圣保罗艺术双年展的大奖。但是我并不喜欢他的这些充满了血腥和暴力的作品。他没有再回来,倒是他前妻和他的双胞胎儿子又搬回社区住了,因为他把房子留给他们了。他肯定会找一个巴西女人,那种身子像窄口花瓶、不用系腰带的热情似火的巴西女人。

            他的马场很快被改造成绿地和树林。我偶尔去那里,恍惚间看见一些背着40年代末的长枪、身穿那时的军装、挎着马刀的人在那里游荡,他们可能在找他们的坐骑。我再定睛一看,他们又都消失了。

            我在社区中第一次看见童军在操练的时候,觉得这一帮小家伙特别可爱:他们无论男孩女孩,都穿着草绿色的模拟小军装,而且还戴着贝雷帽。这都是社区的孩子们,社区管理人为了营造社区文化,专门组建了这么一支童军队伍。但是就是这个队伍,在不久前的一次野营中出事了。

            那同样也是社区管理者组织的活动之一,说是为了锻炼孩子们的意志和身体,他们把社区童军拉到野外——具体说是北郊靠近河北的一片大山之中,进行一次野营。

            他们出发的时候我碰巧看到了,很多家长把他们的心头肉依依不舍地送上一辆军车,这些家长都是极端宠爱他们的孩子的,所以,把孩子们——他们有二十多个,交给社区请的一位野战军特种部队的教官,既有些担心又十分自豪。我从家长的脸上可以看出这种表情。那天就是那个教官来把孩子们带走的,他身材高大宽阔,留很短的头发,脸上因为长痤疮而留下了很多疤痕,但这也不能掩饰他的英武之气。他一身特种兵的装扮,在这个秋天天气仍旧稍显燥热的日子里,穿着一双很大的战地靴,十分威风。我想由他带着孩子们去进行一次野营,那绝对可以让这个由富人组成的社区中的平时有些娇生惯养的孩子们受到一次极好的锻炼,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社区的小童军们穿上模拟军装十分神气,他们的年龄是六岁到十二岁不等,这些男童军女童军们个个都兴高采烈的,他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几天以后,他们中的两个将变成两具小小的尸体,被人运了回来。

            这是后话,当时我也没有料到会有这样一个结局。你想想看,一个特种部队的排长带着一些孩子,应该不会有任何问题吧?所有的家长都这么认为,但是他们错了,这一回他们错了,而且有的家长铁定了会一辈子伤心到底,因为他们的孩子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这次野营大概需要三天,这是我从社区通讯上看到的。社区通讯每月会不定期发给社区业主好几次,上面刊登的都是社区的消息。为了这次野营,社区管理者早就开始筹划,一个多月以前就让家长报名并准备。我从社区通讯中看到社区一共有四十几个小童军,平时每周童军都要在由部队退役的士兵担任的社区保安指导下进行训练,训练场地在社区的网球场和健身室里。而野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比一般的训练要可怕多了。在计划的三天野营当中,孩子们将在那个特种兵排长的带领下,徒步翻越几个山头,“占领”那一片大山的顶峰。而且,在这次野营中,不许孩子们自带干粮,只允许他们带一些水,所有的食物都需要从山里头自己寻找——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我去过北部的大山,在秋天山里有很多野果树和野菜,也有很多山鸡和野兔——如果童军会射箭,他们会吃到肉的。在秋天进山,应该说是一个好日子了。即使是只让孩子们带水进山,我想三天时间他们一定会活着回来,而且会长得更加结实健壮、黑里透红。他们也会学到很多生物知识,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但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他们出事了。

            可能一开始家长们对那个特种兵排长特别放心,可他们没有想到,万一这个排长要出了事,孩子们该怎么办?

            我那几天刚好在阅读一本名叫《生存手册》的书。这本书是英国皇家特种部队的教材,我也好久没有去野营了,所以对孩子们能够去野外进行生存训练,十分羡慕。因为我虽然有睡袋,可我从来没有在野外用它睡过觉呢。

            童军一去就没有消息了。第八天,焦急的家长才把他们盼了回来,而这时,孩子们个个都是垂头丧气,像无精打采的小狼,已经与出发时大相径庭了。而他们中间的两个孩子,要永远地躺在小小的棺木里了。

            我是在他们回来之后,进行了好长时间的询问、调查和猜测,才知道了在那七八天里,童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有想到的是,在那么小的孩子们中间,人性本来就带有的善与恶,同样也会表现得十分突出,就像任何动物在绝境当中表现的一样。英国作家戈尔丁的写人性恶的作品《蝇王》中的情况,竟大致相同地在我的身边发生了,这是让我最为吃惊的事。我原本以为那真的不过是戈尔丁的一个噩梦或者是他虚构的一则寓言,可它竟然会是真的。

            事情是这样的:童军们每人背着不超过三公斤的行囊,开始进山了。他们选择的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山路行进。第一天,他们就在山里走了很远,已基本看不到人烟了。第二天上午,那个特种兵排长就十分偶然地从悬崖上掉下去了。童军副队长、十一岁的何进进说:“他是去抓一只野兔,因为童军一天没有吃到肉,都很饿,只靠吃野果、生玉米和水,大家都很饿,为了能吃到肉,我们制作了弹弓,打伤了一只野兔。特种兵魏叔叔去追赶那只兔子,一不小心,就从悬崖上掉下去,再也看不见了。于是我们全都傻了。”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情况,因为大家的潜意识中都会这样想:即使所有的孩子都出事了,大人也不会出事,只剩下一个人回来也只会是那个特种兵排长魏叔叔,可魏叔叔却从悬崖上掉下去了。

            这怎么可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