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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书籍名:《玻璃社区》    作者:邱华栋


                                    他们叫他温排长,他来了,骑着马,就在后院重新给他的马钉马掌呢。”

            温铁军就对母亲说:“妈妈,你看见的是幻觉。我爸爸已经去世了。你看见了1948年的他,而现在是1999年啦。”

            “不可能,”她固执己见,“我就是看见他了。”

            “可这明明是幻觉嘛!我父亲当然已经去世了。”温铁军有些生气了,“妈,你有毛病了,你承认不承认?”

            她不说话了,似乎有些醒悟,觉得自己看到的的确是个幻影。而这时,温铁军和妻子都十分惊异地瞪眼看着她。

            这是我向温铁军学骑马时他告诉我的。“我是发现我妈妈有这种幻觉之后,才觉得她的精神是处在一种多层分裂状态。可能她过去也是这样,我父亲去世之前有一次她给我打电话,说她看见了很多人骑着战马,举着战刀向村子里杀过来。那仍旧是1948年的印象,可见我妈妈年老了以后,过去的幻象就开始出来折磨她了。”

            我对精神病人一点儿也不了解,我只记得小时候同大院有一个精神病人,他总是在寻找自己的脚印,刚向前走了一段,他就又回头沿着实际上已经看不见的脚印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自己转晕了。精神病人的世界是一个十分独特的世界,大多数正常人已经被社会伦理道德、法律法规和文化本身完全规范成了没有太多个性的人,精神病人的精神则是完全解放的。所以,温铁军和我遛马时给我讲他母亲,我总是很愿意听。

            他的十几匹马都被他养得膘肥体壮,一有空他就要去遛它们,和它们说话。当然,他对每一匹马说的话都是不一样的,我在远处听不见,我只看见他的嘴巴在动,而那马听他说了一阵子之后,就奔跑得十分有力了。

            “和马要经常交流。我的马已经能听懂我说的话了。它们很愿意我和它们讲话。”他对我说。

            的确是这样,他和他的马说话的时候,马们虽然不讲话,但一个个都时而嘶鸣、时而扬起前半身用两只前蹄在空中乱刨几下,显示了他的话对它们的心灵刺激。

            “马也是有心的。马和人心有灵犀一点通,它们什么都懂。”

            对他的这种说法,我是不太相信的,马充其量也不过是动物,动物与人的交流再充分,也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充分。

            “所以,当我母亲搬过来住以后,我就试着多和她交流交流。她把我养这么大特别不容易。”

            “你妈妈喜欢你的马吗?”

            “她至少不讨厌马,因为我爸爸解放前和她初次相识的时候就是一个骑兵。但是,她到我的马场时,我的马都怕她。”

            “怎么个怕法?”

            “它们一阵嘶鸣之后就四下散开,逃之夭夭,好像我母亲是一个怪物。我很奇怪,我的马怕我妈妈,她可是一个十分慈祥的老太太啊。”

            “女人年老了都有些半神半巫。你妈妈可能就是这样,马有第六感觉,它们看见了你母亲身上的巫气,所以有些怕她。”

            “有些道理。我的马总是躲着我妈妈,那个时候我也没有办法。”

            “你应该帮助你母亲分清幻觉和现实,让她明白这完全是不一样的。”

            “我想努力试着这样做。”

            温铁军的母亲的最新幻觉是他养的那些马,每一匹马上都骑了一个人。她后来去他的马场时不再去靠近马,而是趴在栏杆上看。

            “每一匹马上都有一个人,他们都是士兵,都是你爸爸当年的战友。他们看见了我,还向我打招呼。你看不见他们?”

            “我看不见。根本就没有人,妈妈,你看见的是幻觉,你仔细看一看,马上一个人也没有。”

            “又是幻觉幻觉!你的意思是我得了精神病,能看到你们都看不到的东西?”她很生气。“是啊,妈,你就是整天都能够看见那些幻象。”

            “那你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好了。”老太太更生气了。

            “妈,我要帮你分清幻觉和现实。我不会把你送进精神病院的。”

            温铁军帮他妈妈分清幻象和现实的努力开始了,但这似乎很困难,因为他的母亲一天天显得更加严重了。

            “我的好多老伙伴都来看我了,你们快把门打开,快一点儿。”她有一天从阳台上跑到屋里对温铁军夫妇说。他们把门打开了,什么人也没有。

            “他们从阳台正向上爬呢。他们来看我了,来看我了。”老太太又在阳台上说,还向其他人根本看不见的人——她的那些老伙伴打招呼,说话。

            “你妈妈的精神病越来越严重了,我看还是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吧。”

            “不行,送进精神病院她的病只会越来越重。她只是看见幻觉,又不伤人,没什么事的,也许过几年就好了。”

            “可我怕对儿子不好,昨天我一进家门,儿子就对我说,奶奶和爷爷在说话呢,爷爷来了。你说你妈这样对小孩影响可大了。”

            “可能我妈妈真的可以看见鬼魂。凡是死去的人,她都可以看见。我也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凡是她认识的鬼魂,她才能看见。我看,还是把你妈送到医院去吧。她的病只有医生能治,而你是治不好的。”

            的确如此,温铁军帮助他母亲区分幻觉和现实的努力基本上是失败的,他母亲十分固执,她认为自己就是看见了他们,看见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每天都来造访她,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时间。有时候他们会沿着不远处社区之内的连体别墅的顶层爬过来,有时候则一起坐在班车顶上,和从城里回来的白领一起抵达社区。

            “我都快疯了,我真的都快让你妈给弄疯了。她真的是一个疯子,我不能再和她一起生活了。”温铁军的妻子十分焦躁地说。

            温铁军把他妈妈送进了精神病院,可第二天他妈就企图上吊自杀,还是上吊用的皮带质量不好,自己断了,才救了她一命。于是他赶紧又把母亲接了回来。

            我在马场一边学骑马,一边听温铁军讲他的母亲,真的不敢相信大名鼎鼎的摇滚歌星白豹遇到了生活问题也是一筹莫展。即使是再叛逆的人,也将遇到亲人的病痛与生死,也有自己生活的烦忧。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解放自己?

            在他把自己的母亲接回来之后,他和妻子的关系便渐渐变得不好了。因为她不能接受她,可能大多数女人都不能接受自己的婆婆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因此,温铁军再次把他母亲接回来以后,他和妻子便爆发了矛盾。

            “我先搬出去住。我不想让我的儿子受你的疯妈妈的影响。”

            “她没疯,她只是产生了幻觉。”

            “她就是个疯子。”

            “你要搬走,那你就再别回来了。”

            “你的意思是想和我离婚?”

            “我没那么说。但你走了就别回来了。”

            于是他妻子走了之后就真的没有回来,他们分居了半年之后,他和她离了婚。这对他有些打击,因为妻子争到了一对双胞胎儿子的抚养权,他不能经常看到儿子了。这使他在马场待的时间比过去长多了。他和他的马说的话更多了。

            有一天我和他站在他的马场边上,他忽然说:“我看见那些马的背上有人了。他们都是40年代末的军人打扮,斜背着枪,有的还挎着马刀。”

            我缓缓地把头转向他:“我什么也没有看见,你……莫非也看到了幻象?”

            他笑了一下:“我只是看到了我的想象。我妈妈则是真的看到了那些幻象,一个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开始生活在过去了。我试图和我母亲沟通,结果,你看,我就看到了我自己的想象。我想象那些马背上有人,它们的背上果然有了人。”

            我也想那些马的背上有人,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马仍旧是马,马背上没有人。

            温铁军的妻子离开了他,因为他母亲的幻觉和幻象,有一天他母亲说,她已经看见了一个男人在和他妻子交往。

            “她和我离婚了,她想和谁交往是她的自由。”

            “都是怪我,是因为我总是看到老朋友,她不理解,才和你分开的吧?”

            “由她去吧。”

            “你总是不相信我看到的人,对不对?”他母亲看着他。

            “我真的不相信,妈妈,我看不见他们,只有偶尔几次,我想象他们在那里,我才好像看见了他们。我总是希望你把幻觉和现实分开。”

            “我就生活在现实中,儿子。”他的母亲仍旧十分固执。

            在他妻子离开之后,母亲的幻觉似乎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重了。她甚至真的没有生活在现实之中,即使是在家中,她也活在1951年、1972年或是1986年的某一个瞬间。他母亲就像是一个可以随时出入时间河流的人,在不同的时间段中和当时的情景相遇。目睹母亲的这种已完全生活在过去当中的情况发生,温铁军感到很震惊。他只是对母亲十分敬重,每天看她和不同的人打招呼、说话,他们聊得很好,他像看戏一样观看了母亲一生中的许多片段。然后有一天,他母亲安详地躺在一把椅子上,去世了。

            他的妻子因为他母亲而离开了他,而他的母亲现在也离开了他,连同那些他看不见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