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读窝

玻璃社区

乐读窝 > 玄幻小说 > 玻璃社区

第62章

书籍名:《玻璃社区》    作者:邱华栋


                                    她一夜没睡,天亮的时候,门卫给她打了一个电话,叫她出来看看,有个小孩是不是她的儿子。

            她出来了,保安把她领到一棵社区中很大的国槐树下,在茂密的叶子当中,在树杈间,趴着一个小人儿,正在睡呢。是社区清洁工发现的他。

            “我给草地洒水的时候天还是蒙蒙亮,一抬头,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个动物待在树上,因为昨天的晚报报道附近的森林公园有三只小黑熊逃走了,我担心这就是逃走的黑熊。我心惊胆战地仔细看了几眼,发现是一个小孩,就告诉保安了。”

            王雁翎把王麦领回家,在家里问他:“你为什么半夜爬到那棵树上去?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吗?”

            “可我觉得你变成了一棵树。半夜里有一个声音说你变成了一棵树,我就出去找你。我看见你变成了一棵树站在那里,我就去爬到你的怀里。我有好长时间没被你抱过了。”

            王雁翎一听,又要掉出眼泪来。她是太忙了,忙得一直没有时间,她把王麦抱了起来,很长时间不撒手:“傻孩子,人永远都不会变成一棵树的。”

            王麦的父亲每个周末都要带他出去玩儿,他会在这一天满足他所有的愿望。王麦的智力残障,但他却仍有很多稀奇古怪的要求,比如带他去和植物园大温室中的仙人掌、仙人球照合影。“我就是它们变的,我就是它们中的一个。”他这么说。后来,他的父母都发现,他会把每一个人都看成是一种植物,比如王雁翎,他的母亲,在夜间会变成社区中的那棵年代久远的国槐,他自己是一棵仙人掌,而他父亲,则是一种水薄荷。

            可能是他父亲常带他去附近的河里游泳的原因,王麦看到了水边生长的散发着奇特气味的薄荷草,他就认为他父亲是那种草。

            我呢,则被他认为是地雷花。地雷花的果实是黑色的,每一枚都像是一个小地雷。我为什么是那种地雷花?

            “我梦见你就是那种地雷花。”王麦的回答非常简单。

            如果后来你在社区中碰见王麦,这个小脑袋的孩子就会告诉你你是什么植物,你是什么树。他脑袋里装的植物可太多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懂得那么多植物的名称。

            他有好久都没去幼儿园了,有一天他妈妈带他经过那里时,他忽然惊喜地大叫起来。他看见很多过去幼儿园中的伙伴,他冲他们惊喜地大叫。

            “他们都是各种植物、各种花!我能全部叫出他们的名字:金合欢、霸王树、野葫芦、龙舌兰、糖棕榈、马刺树、梧桐……”他在汽车里对他妈妈说。王雁翎惊呆了,她认为王麦已经得了十分严重的病,大脑出了问题,她直接就把他拉到医院去了。

            检查结果是他得了全身淋巴癌,而他的大脑却没有问题,除了他智力有障碍。我猜想从王麦发现幼儿园里的孩子们全是各种植物开始,他就已经进入了一个能想象和幻觉的时期。他走到哪里,只要那里有人,那里的人都是植物,而且人越多的地方对于他来讲简直就是一个植物园。而检查出王麦有淋巴癌是令人绝望的,这意味着他不会活多久了。他把人看成植物,是不是他已有了在今生看来世的第六感应?

            这是谁都不知道的事,但他很快就发病了。他全身的淋巴开始肿大,摸上去像是橡皮,我曾经摸过他身上的癌块,他笑着对我说:“这是死人帽蘑菇。你猜它有没有毒?”

            我想它当然是有毒的,但我的心情很沉重,因为他全身都长满了这类东西,这种死人帽,它们会把他真的带入一个只有植物的世界。很快,他被送入医院,进行化疗,但那似乎在加速他的死亡。我去医院看过他一次,他已经瘦得我都认不出来了,因为贫血,他看上去很苍白,但他还冲我笑了笑:“地雷花叔叔,你的头上有好多地雷花。”

            我是看不见我自己头上的花的,这只有他能看见。我说:“你现在想干什么?”

            他想了一会儿:“我想回到幼儿园里去,原来我觉得那里不好玩儿,可现在,小伙伴们都变成各种植物了,我就想回到那个幼儿园去,那个麦田上空的幼儿园。我能不能回去?”

            王雁翎说:“等你病好了,我就把你送回去。你的病会好的。”她忍住眼泪没有哭。

            她为了给儿子治病,几乎花掉了她所有的积蓄,想尽了各种办法,求了各种偏方和医师,也请过气功师。她过去出走的已和她分手的丈夫送来了十万元钱:“我就存了这么多,我都拿来了。”可这点钱,没多久就花完了。一个身上长满了“死人帽”的孩子,只有花钱才能抑制那些层出不穷的死人帽,但是钱还是不够花。我在想,那么多钱都花到哪儿去了?医院完全是一个吃钱的机器吗?到后来,王雁翎卖掉了她的房子,继续给孩子治病。几个月后,王麦死了。而王雁翎因为卖掉了房子,后来就搬离了社区。我听说她丈夫在王麦住院期间想和她复婚,说他又后悔了,但是她不同意。走都走了,又回来干什么呢?她和我最后一次通电话时是一年冬天,她说她嫁给了一个意大利人,要去意大利,再也不想回来了。并且后来她又说:“昨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的确是一株长满了黑色小地雷般的果实的地雷花。是王麦托梦吧?这又意味着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像我从来也不知道我在别人的眼睛里是个什么样子的人。有一天我经过社区幼儿园,恍惚之间我真的看见幼儿园好像升了起来,浮在绿油油的麦田之上。而且,在幼儿园里的孩子都变成了各种植物,像王麦说的那样,他们是金合欢、霸王树、野葫芦、龙舌兰、糖棕榈……我擦了擦潮湿的眼睛,再睁眼一看,它只是一座麦田边上的幼儿园。

            社区里有两个网球场,一个在商务中心附近,离社区大门不远,位于一片绿地的环抱当中,刷了绿色油漆的铁丝网很高,可以防止网球从这里跳出去。

            在这个网球场的旁边,是一个洗车场和一座幼儿园。从网球场里向旁边看,可以看见被一些低矮的灌木围绕的幼儿园里,一些各种颜色油漆过的户外活动设施。这些活动设施,建在铺了均匀的黄色细沙的沙池里。幼儿园的孩子们,有时候就在这些滑梯和木马上面活动。

            另外的一个网球场,是在三层楼高的社区会所的顶层,也是露天的,不过在顶上加了严密的防护网,这样,网球就只会在场内弹跳,而不会掉到别的地方去。当然,这样的防护网,肯定也可以防止人掉下去,或者跳下去自杀。

            我一向喜欢看打网球的女人,最近几年,我迷上打网球的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喜欢看打网球的女人。因此,无论是在奥体中心的网球场,还是在社区露天网球场,我都是一个忠实的球迷。

            为什么?我觉得女人们打网球的时候,她们所有的活力都显现了,比如,她们的网球短裙会在打球的时候,随着她们的跃动而使劲儿飘扬。即使是穿普通的运动装,她们美好的身体,也是充满了令人迷醉的弹性波浪,充满了和她们跳跃的身体相配合的一种优美的律动。

            再说啦,我和我妻子就是在网球场上认识的。

            我不知道我的这种感觉表达清楚了没有,我亲爱的朋友,假如你是一个网球迷,又通过打网球得到了你后来的妻子,你就全知道啦。

            我已经结婚了,我妻子过去是一个芭蕾舞蹈演员,有着很好的身材,和一张似乎总是显得过于单纯清秀的脸。当然这里面有一定的欺骗性——我后来发现,她是一个相当精明敏感的女人。只是芭蕾舞现在她不跳了,那可是青春饭。她现在在北京一家航空公司当了培训教练。算一算,我们相处有五年了。最近,我们终于结婚了。

            我们在一起同居的时候,她不太爱下厨房,怕油烟的熏染,连洗衣服也要戴上一种特制的乳胶手套,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毕竟她曾经是一个舞蹈艺术家,她有一双十分优美纤细白皙的手,这样的手,是不能被任何可怕的家务活儿,尤其是厨房的油烟所伤害的,因此,即使她愿意干活,我也多少有些心疼。我爱她,所以,家里的活儿,除了洗衣服,别的大都是我干的,可以说,我甚至快赶上一个上海男人了。

            不过,别的什么都磨合好了,没有什么障碍了,最近我们结婚领证件的时候,她忽然向我提出了一个问题:“咱们要不要孩子?这个,可要事先说好了。”

            “不要,”我爽快地说,“那样的话,我们的生活质量会迅速下降,而且,孩子也一定会转移你对我的注意力,和我对你的注意力,还是不要了吧。”

            她十分狡黠和认真地看着我:“真的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孩子了。”

            她欢快地说:“那,我们去登记吧。”

            我们是在新婚姻登记条例实行之后去登记的,由于再不需要向不相干的人展示生殖器隐私的可怕婚检,和更可笑的单位的证明手续,结婚登记立即变得非常快捷,我记得前后大约只花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只是在宣誓的时候,我们多少显得有些局促和紧张。

            我在结婚之前就认识了邴柚闻,她是一家法国航空公司驻北京代表处的雇员。